幕末au 其七
*以系列前作《十六夜月》为前提,因此含有大量保鸭和一点点沼鸭。
*可能有令人不适的情节,请谨慎阅读。
1.
“田村さん,守屋的情况怎么样?”
增本一边问,一边从舱门外挤进来。她浑身淋得透湿,回身用力把门合上,勉强阻挡开舱门外呼啸的暴风雨。
田村并没有抬头。她已经陪在守屋身边一整夜了。她握着守屋的手,用拇指指腹轻抚过她的手背。守屋平躺在她身边,安静地沉睡着。狂风卷起雨水击打舱门,发出不间断的脆响,波涛撼动船身,舱顶悬挂的煤油灯晃动着不安的影子。
一天前,新选组效力的幕府军在鸟羽伏见之战遭遇决定性大败,残部由海路撤退回江户。启程不久,就遇上这样的风暴,大抵是无法按预期时间到达了。
船舱又猛地摇晃了一下,连靠在门边的增本都趔趄了一下,守屋的吐息居然还是平稳的。
“她撑过去了。”田村答道。守屋在先前的战斗中身中数刀,大量失血后昏迷,医生早前来看过,说她很可能撑不过今晚。然而,夜晚已经过去,现在是拂晓时分了,守屋还活着。考虑到她的伤势,这绝对是一个奇迹。
增本当然听到了田村的回答,可她还待在门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低着头,从发梢到衣摆都滴着水,头上缠着的绷带被雨水浸透了,她也毫不在意。她还有话要说。
“大园死了。”
船舱里静默了半晌,田村才惊愕地抬起头来。
“我知道,我也不敢相信,医生说她能撑过去的。可是她死了,就在刚刚。”增本说。
守屋还没有醒来。她正恍然梦见五年前,码头旁的那个雨夜。她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大园玲。
她见到,雨水混杂血水,浑浊地裹在年轻浪人的身上。浪人的胸前和后背各受了一道刀伤,不知是从何处被追杀至此,终于力竭倒地,手中的剑也落在地上。浪人紧捂胸口猛咳着,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一般,终于向地面吐出一大口血。鲜血在积雨中猝然晕开来,又很快被大雨冲刷向海面。
天空中一道电光闪过,守屋看清了她的脸。濡湿的长发凌乱地紧贴在那张苍白而秀美的脸上。她抬起头,一只眼睛被乱发蒙住,另一只眼如一轮漆黑的月亮,斜斜地照向守屋。寻常人想必会害怕这眼神吧,然而守屋却只觉得有趣。因为,守屋看见她淌着鲜血的嘴角,居然是笑着的。真是不怕死的家伙,守屋想。
“喂,走开!”刺客的喊声打搅了她。守屋沉下脸转过身去,将手搭在刀柄上。
“这里是我家的码头,该走开的应该是你们。”
“少废话,还不走开,就连你也一起杀!”刺客操着一口浓重的鹿儿岛口音喊道。见守屋毫无反应,他举刀便冲了过来。守屋迅速拔刀,刀光映着天空中又一道电光一闪,立毙此人。另一个刺客趁守屋还未收刀想给她当头一击,守屋一闪身便到了他身后,刀身劈开密集的雨柱直朝他背上落下,又毙一人。剩下最后一个刺客刀才拔出来两寸,身体已经抖得像筛糠一般。
“你、你可知道招惹萨摩藩*是什么下场?!”明明已经怕得要死,还在靠大声叫喊壮胆,“这家伙是个叛徒,就算今天杀不了她,我们还会派千千万万人来杀她的!”
“真的会派这么多人?”守屋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不过,萨摩藩是当今日本的头号雄藩,即使她是守屋家的人,招惹他们也的确不太明智。
“这样如何?”守屋说着,用刀身挑起半伏在地上喘息的年轻浪人乌黑的长发,忽然朝后一斩,湿润的发丝顺刀刃齐齐断落在地。濡湿的长发如海藻一般,她拾起挽成一束,扔给那名刺客。“她杀了你们两个人,但最终被你斩了,你把她的尸体沉进了鸭川。”
那刺客刚要反驳,就听到守屋又说:“按照你们萨摩人的秉性,任务失败是要切腹的吧,何况你还临阵怯战,更是罪加一等。或者,我就在这里把你杀了也行,多少能帮你减少些痛苦。”
刺客咬了咬牙,转身消失在雨幕中。守屋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也在抬头望着自己的浪人。她的脸蒙在混浊的雨幕中,脸色比起一开始似乎更苍白了,却还是微笑着。
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真是精彩的剑术。”可她望着的不是剑,分明却是守屋的脸。
守屋振落刀身上的血,收刀入鞘,问道:“所以说,你是什么人?”
“大园玲,萨摩藩藩士,不过现在已经脱藩了,是个叛徒。”大园一边回答,一边毫不客气地看着守屋的脸。那张脸似乎早已自持其美丽,习惯于被人观看了,因此没有半分动摇。不过,在如此状况下还只专注于那张脸的大园,想必也并非善类。
“不知道我是谁,却还要帮我吗?”大园又问。
守屋回头望了一眼被雨水冲刷着的两具刺客的尸体,又打量了一下大园。“比起帮他们,我还是更想帮你。”
这也算是答案吗?比起无奈,大园更觉得眼前的人有趣极了。
她还想多问几句,只可惜,肺部的病灶承受不起先前的剧烈运动,到这时还在作祟。她咳了几声,勉强咽下又将涌出喉咙的鲜血,在暴雨中趔趄着站起身。“多谢了。请问您是…?”
“守屋麗奈。”守屋家是京都远近闻名的豪商,大园自然也知道以后要去哪里找她。她捂住胸前的伤口,朝守屋略鞠了一躬: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哦?你想用什么报答?”
“用什么呢…”大园苍白的脸上笑意未减,“用我的生命,怎么样?”
(*萨摩藩:日本江户时代位于九州岛西南部的藩国,控制了鹿儿岛全境和宫崎县西南部,是幕末日本的第一大雄藩。幕末时首先佐幕,后来改变立场,成为倒幕的主力之一。本世界观里大园玲便是出身于此。)
2.
载满新选组队士的船逃进附近的岛屿躲避风暴,半日后,风暴转头南下,天上终于又现出阳光。还能动的队士们清扫着甲板上的狼藉,船员们下船将系在岸上的铁索一条条解开。这些工作完成后,就能启航去江户了。
守屋仍然昏迷不醒,不过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田村彻夜未眠,却也无心休息,离开守屋的船舱来到甲板上。大沼也在战斗中受了轻伤,却也在甲板上帮忙,田村见状走过去,帮她抬住木板的另一头。
“啊、田村さん!谢谢…”大沼没料到她会来,一瞬间瞪大了眼,但立刻道了谢。田村见到她眼中的血丝,就知道她昨夜大概也没怎么休息。“田村さん快去休息吧,我一个人搬就行。”倒是大沼先开了口,真不愧是她啊。
听增本说,大沼因为没有保护好守屋而自责,昨天躲在船舱里边哭边狠狠扇自己巴掌,还是井上来劝才停下来。这也不奇怪,毕竟大沼是从小和守屋一起长大,陪她一路走到今天的人。
二人合力把木板扔进废料堆里,田村告诉她:“守屋的状况已经稳定了,等到了江户,安心静养就会恢复的,你不用太担心。”
大沼点点头,朝田村笑了笑:“增本已经都告诉我了。谢谢你,多亏了田村さん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才撑过去的吧。”她又转头干起活来。“真的,快去休息吧,田村さん这么重要的人,可不能倒下啊。”
如果增本都告诉了她,那大园去世的事,她想必也已经知道了。这么一说,她一直跟在守屋身边,一定知道大园和守屋之间发生过什么。田村这才察觉到自己实在很在意大园的事。
大园五年前加入新选组,作为参谋,为组织提供了许多良策。即使因为身患痼疾,很少参与战斗,她也绝对是大家最重要的战友之一。如此重要之人的死,田村固然是悲痛的。可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在意着大园和守屋的关系。这是田村和守屋在一起以来,一直萦绕在她身边的关系。如今大园已死,田村也能毫无顾忌地弄清这件事了。
不知是因为过于疲劳,还是因为久违的阳光太晃眼,田村望着大沼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恍惚。可别真的晕过去了。田村定了定神,叫了大沼一声,等她回过头来才问:
“以后如果有时间的话,能和我说说大园的事吗?”
抵达江户,安顿下来,大园也下葬之后,大沼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请田村来了自己房里。
她为田村倒上茶,从最开始,也就是大沼家作为守屋家的船夫,世代为守屋家服务开始说起。她和守屋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许多事,大沼也曾发誓,会永远陪伴在守屋身边。可随着大家年岁渐长,再不是小孩子,大沼也渐渐察觉,自己在越来越多的事上根本帮不上她的忙。
比如,守屋顶着巨大的压力,硬是不接受家里为她安排的婚约,而遭到整个家族的步步紧逼的那段时间里,大沼什么也做不到。
田村还记得大沼垂下头,小声说着:“那时,我只能说着一些‘无论麗奈さん要去哪里,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之类的话。我知道,这种话帮不上她一点忙,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
“可是,那时大园找上门来道谢,她和麗奈さん谈完之后,说的却是……”
却是——
大园玲听完守屋的话,双眼狡黠地闪动了一瞬。她望着守屋露出微笑,说:
“那,我们私奔吧。”
3.
田村是在守屋的伤势恢复到能稍微坐起来时,才告诉她大园的死讯的。守屋听了,也只是落寞地笑了笑,说着“难怪这阵子晶保看我的样子这么奇怪”,就转到别的话题了。想必大园这么久不来见她,她早就猜到一二了吧。
再过不久,就连大沼也在战斗中牺牲了。守屋的样子显得愈发孤独,田村也分外不忍,尽可能长久地陪着她。这种时候,她们才又谈起大园的事。
“私奔啊…是有这回事来着。”
烛火摇晃着,守屋依偎在田村的臂弯里,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时,父亲想强逼我接受婚约,我拒绝,他就不让我出门,我也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有一天,家里的佣人告诉我,说是外面来了个浪人要见我,说要当面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我立刻要佣人请她进来,自己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穿过院子,到会客室等着她。”
“果然是大园玲。我开心极了。她的伤那时已经完全好了,也换成了一头短发——毕竟当初是我削掉她的长发的嘛。晶保当然也跟了过来,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就让她在隔壁等着了。总之,大园跟我道了谢,说为了报答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不知怎的,我把家里逼我结婚的事、还有以前强迫我做的许多不愿意做的事全说了出去,结果她听完后突然就说,让我和她私奔。”
“是啊,只要逃出去就好了,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没有想到呢?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喜欢上她了,看着她望着我时的那副样子,我怎么可能让她失望呢?所以,我立马同意了。晶保在隔壁全听到了,当场就冲过来拉开门,一脸惊讶的样子,却也不阻止我,真可爱啊。我对她说:‘晶保也一起来不就好了?’”
“于是,趁父亲出门办事的那天夜里,晶保帮我引开了守卫,大园在外面接应,我就这么逃了出去。我们三人之后在约定好的旅店汇合。这就是我们私奔的开始。”
说到这里,守屋像是眼前浮现起往日幸福的碎片,不禁微微笑起来。在大园和大沼相继离去后的日子里,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眼神才不是涣散的。
当然,还有注视着田村的双眼的时候。守屋抬头望向她时,田村也微微俯首,亲吻了她。
双唇的交缠愈发亲密,二人的鼻息也变得紊乱。实在是难耐。况且,以后还会在守屋身边的人,只剩田村保乃了。
不顾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隐痛,守屋撑起身体,贴紧了眼前的人,却撤出了那愈演愈烈的吻。她伸出手,摸索到田村的鬓角。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到田村的双眼也在闪动着。
那双眼睛永远是清澈明亮的,可只有在这种时候,在看向我时,才会闪烁起欲望,以及…痛苦。再没有人能让她痛苦了,只有我。想到这里,守屋露出了一个近乎自豪的笑。
她的手指探入田村的发丝间抚摸着,拇指一下又一下,从她的耳廓轻揉至耳垂,待到她的耳尖泛红,又抚过她的脸颊,触碰着她的嘴唇。等到忍耐到极限的田村轻喘了一声,她才又吻上去。
可是,田村伸手轻轻抵住了她的肩。“麗奈,你的伤还没好。”她硬是把守屋推开了。
守屋躺了回去,可是握住了田村的手,将她顺势拉了过来。“那,保乃来帮我怎么样?”她把田村的手摊开,放在了自己的腰际,“保乃想知道我和大园的事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好。”田村的指尖收紧了。
4.
私奔后的某个夏夜,狭小潮热的旅店。大沼早已在隔壁的房间熟睡,守屋和大园拥抱、亲吻,然后真如一对私奔的情人一般,触碰起彼此的肌肤来。
大园的身上沾着淡淡的熏香味,混杂旧榻榻米稔熟的草木气息,充盈在这潮湿的夜气里,在二人交缠的鼻息侧畔蒸腾发散,如雨林般烂熟冶艳。根茎缠绕根茎,枝叶交叠枝叶,熟透的果实落地,溅开鲜红的汁液。万色万空之间,寺钟嗡鸣,群鸟回旋,至拂晓时才渐渐沉寂。
守屋赤裸的身躯在曙色下显出柔和的轮廓,大园浅浅笑着,伸手从她的耳际抚摸到她的脸颊。守屋也一直望着她,见到大园的眼睛微眯着,狐狸一般。守屋只觉得她很美,世上不常有这样美的人。她猜想大园见她,也该是这样想吧。
“麗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大园问。
“嗯。”守屋自以为表现得很熟练,没想到还是被对方看穿了。不过被看穿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救我的那次,也是你第一次杀人,对吧?”
“嗯。”被看穿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般人第一次杀人都会紧张,甚至会退缩,但是麗奈不是这样的。麗奈在杀那两个人的时候,是兴奋的,我能感觉到。莫非…你其实享受其中?”
“嗯?”守屋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件事。该说是享受吗?不过至少,守屋决定救下大园,杀死那几个刺客时,没有一丝犹豫。
大园望着守屋因犹疑不定而忽然迷惘的双眼,感到一阵动容。她救了自己的命,又为自己献出了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交合,也许还有更多东西。大园心想,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完成等价的报恩了。
她想起儿时看过的仙鹤报恩的故事。仙鹤化身少女,来到救了自己一命的老夫妇家,用自己的羽毛为他们织出世上最美的布匹。老夫妇卖出一匹匹布,摆脱了贫穷的生活,而少女也因为失去羽毛而日渐虚弱。直到最后一根羽毛,最后一匹华丽的布,少女在寒冬时节死去,用生命完成了自己的报恩。
大园暗自下定决心,要为了守屋,成为那只仙鹤。
“玲。”她忽然听到守屋在叫她。
“怎么了?”
“玲……喜欢我吗?”
大园犹豫了一下。当然是喜欢的,只恐怕已经不止是喜欢了。
她点了点头,看见守屋幸福地笑起来。“我也喜欢你。”守屋说。
可是,守屋又露出有点苦恼的神情:“那……如果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玲会生气吗?我能既喜欢她,又喜欢你吗?”
纵使是大园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不过,大园接受这个事实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而已。这样一看,她们还真是同类。
“至少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吧。”大园说。
“田村保乃。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怎么可能没听过。这可是刚在池田屋一战中名震天下的新选组的一番队队长,田村保乃啊。大园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救你的那天,我为什么会冒着暴雨,在那样的夜里到码头去?”守屋眨了眨眼,“那天,我听父亲他们说,田村队长因为公事到过我们家的码头检查货物。所以,我也忍不住跑到码头去了,只是为了去她去过的地方,虽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已经喜欢上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我该怎么让她也喜欢上我呢?我们都在京都,可是我没法自由地去找她,就连去哪里找,我也不清楚。但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坚持不离开京都,正是因为她还在这里。我想再次见到她,靠近她,也许有一天…能让她也真正看到我就好了。”
“所以,玲,我想让你帮我调查更多关于她的事。”
“只是这样就够了吗?”大园问。
“诶?”守屋不懂她的意思。
“就算你想杀了她,我也能帮你做到。”大园说罢,第一次看到守屋露出惊愕的表情,不免得意地笑了笑。
守屋并不知道的是,大园本就是接到了暗杀田村保乃的任务才来到京都的。萨摩藩中主张倒幕的激进派不满于藩主稳健的做派,想借助暗杀辅佐幕府的新选组干部这一行为,逼迫藩主早日同幕府决裂。本来也属于这一派的大园接下任务,来到京都实际调查一番后,却发现新选组绝非倒幕派口中所说的单纯的幕府走狗,田村保乃也是一位正直仁厚的剑客,她全心全意维护京都治安而深得民心。大园的心意改变了,和藩内沟通未果,便不愿再执行这个任务,加上大园家与藩内早有积怨,大园索性脱藩,因此才被当成叛徒追杀。
不过,大园的确仔细调查过田村。一番队的巡逻路线,歇脚的店家,她都已经了如指掌。新选组目前人手不足,田村有时会单独出巡,她也知道该怎么抓住这种机会。
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守屋,就听到守屋说:“玲!我可不想让她死啊。而且,我可是看过她战斗的样子的。就算是我,也没有能赢过她的把握。”
“我只是想离她更近一点而已。拜托啦。”守屋又请求道。
帮自己喜欢的人去接近她喜欢的人?这种请求,恐怕也只有此时的大园才会接受吧。不过,打动大园的从一开始就是守屋身上这种危险的坦率。
大园将守屋拥进怀里,轻声说:“我会帮你的。”
5.
田村率领的巡逻队清早便从屯所出发,在屯所周边巡视一圈,确认没有可疑情况后,便向东南行去,踏上横越鸭川的三条大桥。三条大桥是京都的交通要道,此时正值上午人流如织的时段,藩士浪人、贩夫走卒、町人乞丐…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踏着这古朴的桥面,越过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鸭川。
正是混在这样的人流中,守屋才得以偷偷注视着田村的背影。田村带领的队伍刚从她身边通过,队伍前的行人见了她们标志性的浅葱色羽织,有人同田村打招呼,但都自觉让开一条道来。守屋望见田村羽织的下摆被风轻轻拂动,望见她干练地束在脑后的长发随着她前进的步伐轻轻晃着,听见她亲切回应着别人的声音,就如初次见她时那样,守屋的心旌也随之动摇。
等到那个背影渐渐看不见了,各自分散两处的大园和大沼才到守屋身边汇合。大园看到守屋双颊还未褪去的幸福的绯红,自己竟也觉得幸福起来。大沼一直以来只管一味支持着守屋的一切,此时无论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是因为守屋在笑着,所以她也笑起来。
“玲,谢谢你。”守屋说着,视线却还停留在田村早已远去的大桥另一端。大园看似无意地挡在了守屋的眼前,朝她眨了眨眼:
“跟我来,她们还要巡逻很长一段路呢。”
于是,守屋跟随大园,大沼紧随其后戒备着守屋家派来寻找女儿的眼线,沿着田村巡逻的轨迹,保持着一段不会被怀疑的距离跟在巡逻队身后。队伍沿着鸭川西岸南下,随后西转拐入花见小路,沿路朝祇园的腹地行去。这里是京都最繁华的地带,狭窄的石板路两侧,茶屋、料亭林立,一扇扇木格窗后传来客人的谈笑声。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大园远远看见田村一行人在一间茶屋停下歇脚,便引着守屋她们拐进旁边的巷子,进了另一家茶屋。上到二楼,弯弯绕绕进了一个包间,从窗口望出去,田村所在的那家茶屋竟尽收眼底。
田村她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几乎恰好与守屋隔街相望。守屋不敢就这么直直望过去,而是装作看着坐在对面的大园的脸,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余光里田村的侧影上。
她和队士们谈笑的样子,饮茶时微微低垂的眉眼,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沿街的行人时骤然冷却的视线……这一切,守屋都是初次得见。她和二人时不时交谈两句,尚且能保持自然的外表,心脏却早已开始激烈鼓动着。这是她一直渴望见到的人,如今她终于追上了她。
这时,田村一行人起身离去,守屋自然知道不能马上追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出了门,继续向南走去了。田村她们用过的茶具还留在桌上,守屋看到一位侍女来到桌边收拾桌子,忽然站起身,跑了下去。
“麗奈さん!?”守屋的行动显然出乎大沼所料,她先是愣在原地喊了一声,随后立刻追了出去。大园倒是不紧不慢,先去找店家结了茶钱,才慢悠悠走到田村刚才在的那家茶屋前。
此时,守屋已经从店里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捧着一个茶杯。
“玲,我把田村さん刚才用过的茶杯买下来了。”守屋对大园一边说着,一边将茶杯举到眼前仔细瞧着。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白瓷茶杯,守屋看着它的眼神却像是获得了天下至宝一般。她闭上眼,将尚带着温度的茶杯贴近自己的鼻尖,温润的触感几乎令她昏过去。
喜欢到这种地步,真的还算正常吗?大园这样想了想,却发现自己愈发地喜欢守屋了。也许不正常的是自己才对。大沼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别开视线,大园却向前一步,将茶杯拿过来,轻轻牵起守屋的手。那时,她已经开始思考着,如何帮守屋更进一步了。
如果守屋就这样甘愿沉沦,而自己也甘愿沉沦于她的沉沦,就干脆帮她陷得更深好了。
保险起见,三人不便再跟着田村,便在祇园一带闲逛,到夜里才踏上归途。刚过了五条大桥,前面忽然围上五个浪人打扮的人拦住她们的去路。守屋同时听见身后桥上的脚步声,约摸有三人左右。他们显然来者不善,旁边的行人见状立刻逃之夭夭。
“守屋小姐,您家老爷一直在找您,他拜托我们一旦发现您,就带您回去。”为首的浪人将手搭在刀柄上,“不管用什么方法。”
果然是守屋家请来捉人的。大摇大摆在祇园逛了一整天,若是不被发现反而奇怪。守屋也早就做好了觉悟。
“玲,晶保,拜托你们了。”守屋说。大园早就握住了刀柄,如今眼神更是变得凌厉。大沼则背过身去,将她背后那把长度夸张的大太刀豪迈地出鞘,面对桥上的敌人凛然而立。
敌人也纷纷亮出兵器,高喊着冲杀过来。八名敌人,这不是三个人能轻松面对的人数,可对方的目的是活捉守屋,下手自然顾虑重重,反而被守屋和大园抓住空隙斩杀。另一面,手持长刀的大沼如不动明王般扼守桥头,敌方纵有三人,可谁也不敢轻易近身。
“玲,小心身后!”守屋喊道,抬剑便朝大园一刺。大园心领神会地将身子一沉,守屋的剑恰好越过她肩头,刺穿了大园身后敌人的喉咙,敌人将要落在大园背上的刀也掉落在地。于此同时,沉身的大园露出微笑,朝守屋身后箭步一斩,将守屋身后的敌人横腰划开一道口子。
“意外地不错嘛。”“我好歹也是个萨摩人啊。”两人背靠着背,举刀面对着蠢蠢欲动的敌人。
又有二人冲上前来,守屋仍然凭借她那套优雅的步法,轻巧闪过敌人的下劈后一抬手,从敌人的左腹直直斩到右胸。大园却使出了意外彪悍的一击。她将刀高举至头顶,大声气合,全然不顾敌方如何出击,只管全力向下斩去,被她的气势吓得愣神了的敌人硬是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砍中了脑门。
这就是传说中萨摩武士的剑术*吗。守屋兴味盎然地勾起嘴角。大园玲这种人使用这种剑术,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守屋和大园这头干掉四个人,大沼固守住桥头,那一边的敌人也陷入困境。敌方有谁喊了一声“算了,保命要紧!”,转背就逃,其他人也被感染,纷纷转身逃跑。大沼本想追上去,被守屋拉住了。
“不用追,我们的态度已经够明确了。”守屋掏出怀纸擦去刀上的血,“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再回到那里。”
大园也收剑入鞘,却忽然躬下身,捂住嘴咳嗽起来。大沼立刻扶她到桥边的栏杆靠着,见大园手心里藏着一滩鲜血,惊呼道:“大园さん!”
守屋也走近大园身边,轻抚她的后背。“玲……”“老毛病了,只要运动得太过头就会这样……”大园的面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安慰般笑了笑,用手帕将手心的血擦去了。
比起这个,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既能帮守屋逃过家里的追捕,又能进一步接近田村的办法。
“麗奈。”大园抬头望向她,“我在想,我们索性加入新选组吧。”
(*萨摩武士的剑术:其实这里写的是一种名为萨摩示现流的剑术。这种剑术的要义是毙敌于一招之内,不管敌人如何行动,只管高举起剑狠狠朝他劈下去。如果对方招架,这一击可以直接击落或砍断对方的武器。如果对方出击,示现流则有着绝对的力量和速度优势。水平一般的剑士很难招架这种战法。)
6.
之后发生的事情,守屋也不必再向田村赘述了。
那场战斗后,守屋彻底与家里脱离关系。她凭借从大园那里得来的情报,自己又偷偷跟踪了田村好几次,连她巡逻的路线都快背熟了。
再之后不久,恰逢新选组招募新成员,守屋、大园和大沼在同一批入队。守屋的剑术分外出众,加上她本人不同于其他任何成员的清冷凛冽的气场,成功吸引了田村的注意。
守屋的确是个有些本事的人;没过多久,她居然真的得到了她昼想夜梦的田村。在田村因为这份从未有过的情感而感到迷惘时,守屋又找到了大园。或者更准确地说,守屋和大园的关系从未中断过。
月光下的庭院中,二人在枝叶和虫鸣的掩映下,旁若无人地拥吻。田村的房间就在这附近,只要她一拉开窗,就能看到这两个人。
“麗奈这么做,只是想让田村队长嫉妒而已吧。”
“是啊。”守屋说着,却又摇摇头,“可也不只是这样。我说过的,我既喜欢她,也喜欢你。要是不喜欢你了,我才不会这样做呢。”
她又搬出只有大园玲才会接受的那套歪理邪说:“我越爱你,她就越爱我。她越爱我,玲,我就越爱你。”
大园自然是甘之如饴,此刻却又小小地反抗了一句:“就不能只爱我吗?”
“我此时此刻,不就只爱着你吗?”守屋笑起来,再次闭上眼亲吻上去。不一会,田村房间的窗拉开了……
在新选组的那几年里,大园玲的处境究竟是如何呢?
作为新选组的参谋之一,大园积极建言献策,也在几次战斗前献出奇谋。另一位参谋武元唯衣也曾坦言,有些计策是只有大园才能想出来的,换了自己恐怕下辈子都赶不上。纵使大园因为出身倒幕派老巢的萨摩藩而较晚得到信任,到了最后,没有谁不把她当成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若是考虑到她的感情生活,许多不太了解她的人都认为她因为无法得到守屋完整的爱而感到痛苦。
毕竟,在幸阪借助职务之便,问起那晚的庭院中守屋和大园的事时,大园亲口对她说:
“我恐怕只是心甘情愿地成了守屋吸引田村队长注意的工具吧。”
可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大园从头至尾都享受其中。她明白自己永远无法独占守屋,却也享受着这份永远无法被满足的亏欠的爱。无论如何付出都无法达到圆满的爱,或许正如无论如何付出都无法完整达成的报恩吧。
7.
田村听完守屋的讲述,不禁苦笑了一下:“难为你为了我这么费心。”
可她却又说:“不过,现在知道麗奈真的爱过她,我反而安心了。”
“这样的话,大园到最后,一定也得偿所愿了吧。”
守屋躺在田村的臂弯里,闭上眼。朦胧的黑暗里,她又想起了那艘风雨飘摇的船。
那艘风雨飘摇的船啊。
前所未见的惨烈战斗后,大园肺部的病灶再次发作。她独自侧卧在船舱中,大口大口地咳血。医生来看她,说只要她撑过这一阵,回到江户后安心静养,从此不要再参加战斗,就能活下去。
她却拉住医生,问守屋怎么样了,听说守屋很可能撑不过今夜,便再不说什么,任凭医生离去了。
船舱在暴风雨中剧烈摇晃着。她忍不住又咳了起来,鲜血喷洒在已经一片猩红的地面上。这时,她想起仙鹤报恩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
仙鹤化身成少女,找到救了她一命的青年,以身相许。有一天,病弱的青年在劳作中倒下,贫穷的夫妇买不起药,少女只有用自己的羽毛织布,将美丽的布换成钱为青年买药。因为终日织布,少女原本美丽的手指伤痕累累,而失去羽毛的她也不如往日那般美丽。
“即使你不再美丽,我也会一直爱着你的。”青年躺在她的膝头,对她微笑着说。
少女为了挽救青年的性命,日复一日地织布,直到耗尽最后一根羽毛。病情好转的青年抱紧了临终的她。
“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会一直爱着你的。”
少女在这样温柔的话语中,幸福地离去了。
大园想到这里,露出释然的笑。她闭上眼,向神明祈祷着。
——请用我的生命,换守屋麗奈活下来吧。
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祈祷着……
漫长的夜晚过去了。守屋活了下来,而大园死去了。
守屋抱住田村,靠紧了她的肩头。在那里,田村没法看到守屋露出的苦涩的笑。她只感到,自己的肩头被什么东西沾湿了。
“不过,现在知道麗奈真的爱过她,我反而安心了。”田村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守屋没能当场出声否认。
其实,并非是爱过。事到如今,守屋才终于确信,自己直到现在,仍然是爱她的。
(完)
附录 大园玲小传
大园玲
新选组参谋。
1841年,大园玲出生于萨摩藩鹿儿岛一个没落的名门。大园家百年前卷入藩内的政治斗争,因支持斗争失败的一方而被降职削俸,到大园玲出生时已经门庭败落。大园玲自幼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但因为体弱多病,仍然遭到同辈的排挤。为在崇尚武力的藩中立足,她以病弱之身,掌握了萨摩示现流刚猛凶悍的剑法,却也因为过度练习而在肺部落下痼疾,一旦剧烈运动就会咳血。
自1853年黑船来航起,日本社会各界都开始寻求变革之法。大园玲所在的萨摩藩作为日本头号雄藩,在幕府中地位很高,因此在一开始并没有倒幕的志向。藩中的激进派却认为倒幕攘夷才是拯救日本的正道,对藩主稳健的作风日渐不满。大园玲原本也是这一派中的成员。
1863年,恰逢新选组成立并在池田屋一战大放异彩,大园玲被派至京都执行暗杀新选组干部田村保乃的任务。到达京都后的大园玲对国家形势和新选组都有了更深的了解,认为这样的暗杀对国家并没有帮助。与上级沟通无果后,大园玲索性选择脱藩,也因此遭到追杀,被富商守屋家的末女守屋麗奈所救。
同年,大园玲和守屋麗奈都加入新选组。考虑到大园玲的出身,招她进组这件事曾引发了一些争议,也使得大园很长时间以来都是监察们的重点关照对象。不过,她很快就用智慧和谋略证明了自己。作为参谋,她屡献奇策,逐渐赢得了队伍的信任,成为新选组不可或缺的头脑。
除了拥有过人的谋略外,大园玲在文艺方面也有所建树。她精通和歌与俳句,同时也擅长绘画。现居国外的某位收藏家手中保存着大园玲的几份手稿。据说这位收藏家是新选组晚期成员村山美羽的后人。
不过,人们更乐于关注大园、守屋和田村之间微妙的关系。只可惜,这段关系的真实情况并不记载于任何书面资料中,就连新选组解散后为曾经的战友们立传的幸阪也所知不多。因此,后世的作品中对她们的关系有着许多截然不同的、或浪漫或凄美的演绎。
1868年,新选组在鸟羽伏见之战败退,乘船撤退往江户,途中遭遇暴风雨。由于身体无法承受如此激烈的战斗,大园咳血不止,当夜在船上去世。伤势危及生命的守屋却奇迹般生还。有种说法是,大园将自己的余命用某种方式转移到了守屋身上。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