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有天保、夏天、天鸭

*可能有令人不适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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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夏天，白日里总比夜半还要寂静。柏油路穿过山林，不见一台车。暑气在闪亮的砂石上蒸腾，远山深绿色的轮廓模糊了。

名叫山崎天的少年十二岁，手拿捕虫网，捕虫箱挂在胸前，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下晃荡。她追逐着一只蜻蜓穿过马路，钻进树林里。

林子越深，就越发安静。她奔跑着，绕过爬满青苔的废弃鸟居，草叶在她脚下沙沙作响。炎热的空气蒸熏着这座森林，散发出令人晕眩的气息。

蜻蜓不断振翅，少年也继续往深处追逐，直到额头上闪烁着细密的汗珠，后背也湿透了，连短裤下黝黑的小腿都挂着汗水。林中只回荡着她急促的呼吸，可她还是不愿放过那只蜻蜓。出门前她向她最喜欢的保乃姐姐夸口，说一定会带最漂亮的那一只回家。

终于，蜻蜓像是累了，停在一棵橡树的树干上。少年努力让呼吸平静下来，盯紧它，放慢脚步，屏息凝神地接近。她看到蜻蜓的尾部恰好被透过树隙的日光照亮，如宝石般闪着钴蓝色的光。她瞄准目标，举起网兜扑下去，额角滚落的汗珠却迷住了她的右眼。一阵刺痛让她闭起眼，她下意识抬手一擦，网兜却也偏移了角度。再看过去时，蜻蜓早已不知去向了。

“可恶！”她低声抱怨了一句，四下张望着，可哪还找得到蜻蜓的踪影。

追逐蜻蜓时的心跳也平息下来，可她不愿就这么回去，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么呆立在原地。这时，却有什么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她望过去，看到有谁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探出半个身子偷偷望着她。

对上眼的瞬间，山崎天听到她说：

“啊、被你找到了。”

背着手走出来的人是位年轻女性，看起来和比山崎天大十岁的保乃姐姐差不多年纪。她穿着和这炎热的天气不相称的长袖连衣裙，裙摆的黑色蕾丝花边随着脚步轻扫她的脚踝。少年揉了揉还隐隐作痛的右眼。不管怎么看，山崎天都想不起这个人来。

“您是…？”

女性的声音低沉却温柔：“幸阪茉里乃。叫我茉里乃就好。”

“我叫山崎天。”少年只是出于礼貌回应着眼前的人。

不该在这种地方和陌生人说话的。“我该回家了……”少年说着便想转身离去。

“等等。”那个自称幸阪的人叫住她，朝她走来。山崎天下意识后退一步，视线却不自觉被眼前的人吸引。

这是一个像冬天一样的人。

太过明亮的阳光透过树隙，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把她的裙子烧开了洞。可她又白皙得过分，雪砌的一般，走到外面的大太阳底下，一定会融化的吧。山崎天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幸阪已经走到她面前，少年方才平静下来的心脏便又开始砰砰直跳。她看见了一双漆黑的，暗泉般幽深的眼睛，可她意外地并不觉得害怕。

“我看到那只蜻蜓飞走了。”她听到幸阪说。这让她又想起这件事来，忍不住懊丧地垂下头。

幸阪望了一眼少年胸前空荡荡的捕虫箱：“不过，你说过会带最漂亮的那一只回家的吧。”

“嗯。”

“那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吧。”

山崎天看到她朝自己露出微笑。

“你把箱子打开，准备好。”幸阪转过身去，将一直背着的手松开。

少年看到她的掌心飞出一只蓝蝴蝶。

“好漂亮的蝴蝶！”田村望着捕虫箱里扑扇着翅膀的蓝蝴蝶惊叹道。捧着捕虫箱的少年像小狗一样望着她，田村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家天ちゃん真棒！”

少年害羞地低下头。她之所以去抓虫子，其实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可当她又将视线落在那只蓝蝴蝶上时，却走神了。

幸阪茉里乃。

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身影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分别前，这个人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她却也想不起来了。

说到底，这个人究竟是——？

田村察觉到她的困扰，她便趁此机会说起今天的遭遇。田村一边帮她擦汗更衣，一边听她说完，偏了偏头，一脸困惑：“我不记得这里有这么一个人呀？”这里是乡下，邻居间几乎都互相认识。

忽然，田村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天ちゃん刚才说，你经过了一个废弃的鸟居对吧？”

山崎天点点头，却看到田村的脸色变了。

“天ちゃん，那片森林，是只有自杀的人才会去的地方哦。”

山崎天醒来时，田村保乃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听到房门外有响动，便从榻榻米上起身，擦去额角因为闷热而渗出的汗珠，迷迷糊糊晃到客厅。

客厅里堆满了纸箱。童年时代，她曾在这里和田村共度好多个夏天，如今这里却空空如也，只剩这些纸箱。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人走进来，搬起一个箱子走出去。

“天ちゃん终于睡醒了？”身后响起父亲的声音。山崎天转过身：“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吗？你的保乃姐姐要结婚了，从此以后要搬到东京去住了。”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山崎天倒也并不是不记得了。

“天ちゃん也上初中了，你们俩都开启新的人生了呢。”

或许是如此吧。山崎天知道，自己今年已经十三岁了，穿上制服和皮鞋，开始一点点变成大人。保乃姐姐也去了自己难以触及的世界，不能再任性地期待来自她的疼爱了。

不过，那只蓝蝴蝶还在那里。山崎天走近客厅向阳的那面墙，看着玻璃框里那只已经被制成标本的蓝蝴蝶。它是被遗忘在这里，还是被故意留下，等她带走？

蝴蝶的冰蓝色翅膀还栩栩如生，仿佛只要山崎天闭上眼，它就会振翅从这里飞走。

她忽然想起那个叫幸阪的人临别时对她说的话：

“在十字路口的电线杆旁再见吧。”

“天ちゃん，你有在听吗？”

十字路口旁，自动售货机吞下山崎天投喂的硬币，咣当一声，饮料瓶却卡在缝里。

“夏铃ちゃん你看，又卡住了，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啊……”她朝藤吉夏铃抱怨着，用力晃了晃售货机，瓶子却还是顽固地待在原地。

“天ちゃん……”藤吉几乎叹了口气。她走到山崎天身边，又往机器里投了几个硬币，买了相同的饮料。饮料瓶这次很争气地把之前卡住的那瓶也一并砸了下来。

山崎天接过藤吉递过来的饮料瓶，笑得很灿烂：“真不愧是夏铃ちゃん！”

“天ちゃん，我要走了。毕业之后，我会跟父母去国外生活。”藤吉夏铃看着她的眼睛。

“那就等你回国再见。”山崎天轻巧地答着，想拧瓶盖却拧不动，明明自己的手劲比眼前这家伙大多了。

“我不会回日本了。”藤吉拿过山崎天手里的饮料瓶，居然一下就拧开了，“别再让我和你说第三次，拜托了。”

“嗯。”

山崎天含糊地应了一声，仰起脖子，把饮料灌进嘴里。冰凉的液体从喉头熨烫到肠胃，尝不出味道。她看到藤吉夏铃的金发几乎和身后烫金的夕阳融为一体，像是要消失在那样的天光里。

这里是她们放学路的终点。她们总会一起走到这里，在这个十字路口灿烂的夕照下分道扬镳，第二天再在教室里相见。山崎天幻想过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

藤吉似乎在等她开口，可她的视线却没法落在藤吉脸上。夕阳、屋檐、长着杂草的排水口、电线杆。

电线杆。

山崎天的视线避开藤吉，落在一旁的电线杆上。电线杆上的告示很少清理，层层叠叠堆了好多。她读起恰好看到的那则泛黄的寻人启事：

“幸阪茉里乃，女，二十三岁。失踪于2017年XX月XX日，最后见于XXXX森林附近。如有线索，请……”

山崎天今年十七岁。

藤吉夏铃乘坐的班机起飞那天，山崎天是要去机场送行的。可快到起飞的时间了，她才出了家门，没有去机场的打算，反而朝那个十字路口走去。

黄昏时的天光今天也灿烂得刺眼。她的双眼被晃得发酸，只好眯起来，才勉强不会落泪。

恍惚间，她望见十字路口的电线杆旁有谁在。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肌肤像雪一样白。那个人正盯着电线杆上的告示，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将告示撕下，转头递给她。山崎天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告示上的人就是你吧。你难道不希望别人找到你吗？”

“天ちゃん已经找到我了呀。”幸阪朝她微笑着。山崎天望着她的脸，察觉到她一点也没有变老。

“不去夏铃那边没问题吗？”

山崎天摇摇头。“反正也没法再见到她了不是吗？”她说。

“就算这样，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吗？”

这让山崎天忽然恼怒起来。“你又知道什么！”幸阪不答，山崎天便伸手扯过她手里的告示。

“你在哭哦。”她听到幸阪说。

不想理会她，山崎天背过身去，却感到确实有什么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天边隐约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山崎天抬起头，飞机恰好飞过天空。她的视线追逐它像追逐一只远去的鸟，直到它彻底消失不见。

山崎天在二十四岁那年将那张告示连同自己和守屋丽奈的合照一起烧成灰烬。她看着烟升上天空，确认这一切再也不复存在，便离开家，再次走上那座站台。

正值早高峰，站台上站满了等车的人。所有人或盯着手机，或和身边的友人聊天，或望着电车将开来的方向。没有人注意到有人停在了站台边缘，只需向前一步，就能落在轨道上。

一年前的今天，同样的时刻，同一班车，守屋被一个卧轨自杀的疯子拉下轨道，死在了这里。如果那天没有和她吵架，没有因为赌气而不像平时一样和她一起来车站，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至少山崎天是如此相信的。

守屋是公司里大她五岁的前辈。山崎天两年前还是新来的实习生，做事还很笨拙的时候，是守屋负责带她。守屋坐在她身边，一边为她讲解如何糊弄每月的述职报告，一边忽然来了句“天ちゃん的头发好香”。她们同居之后，守屋也经常为洗完澡后的山崎天吹头发。温暖的指尖抚过她的发根，弄得她昏昏欲睡。

山崎天的头发还是湿的。今天早上洗过之后，她没有吹干就出了门。站台上的风吹过她湿润的、带着火柴燃尽后的硫磺味的发梢，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离电车进站还有不到一分钟。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向前一步，就能再见到她了。

山崎天闭上眼，专注地听着轨道另一头的声音。站台上嘈杂的人声消失了，她的耳中渐渐只剩下风声，还有电车在轨道上奔驰而来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了。准备好。山崎天深吸一口气，一心只想着守屋丽奈的名字。

“天ちゃん！”有谁在叫她。

她没有睁眼。电车的声音已经快到面前了，就是现在。她缓缓向前。

“天ちゃん，不要！”有谁从身后用力抱住了她。

“松手！”山崎天猛地晃着身子想要挣脱，可那个人竟比她还要坚决。电车的声音从她眼前呼啸而过。她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就这样错过了和守屋死在同一天同一刻的时机。

身后的人松开了她。山崎天转过身去。果然是幸阪。站台上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幸阪站在她面前。

“为什么要妨碍我？！”

“抱歉，我只是…不想看着天ちゃん死掉。”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幸阪低下头去，局促地捏着衣角一言不发，等到山崎天快要失去耐心，才像是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抬起头来时，白皙的双颊已经涨得通红：

“我不想让天ちゃん离开。”

“……诶？”山崎天几乎愣在原地。眼前的人说完这句话，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噙着泪水低下头不敢看她。山崎天实在不忍心再责备一个露出这样的神情的人。她努力平复下心情，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出现？”

“天ちゃん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你的所有事情，也一直在你身边。不过，只有天ちゃん感到痛苦的时候，我才能现身。”

她一边抽泣，一边轻声说着。山崎天俯下身去，为她擦去眼泪。她果然还是一点也没有变老，黑色连衣裙的裙摆随风轻轻晃着，触碰着山崎天的裤腿。

“对不起，是我不好。”山崎天说。事已至此，她决然赴死的心情早已没有电车来时那般强烈了。

幸阪摇摇头：“天ちゃん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不想让你经历这些。”

“所以，茉里乃さん真的已经死掉了，真的是……鬼？”

“嗯。”幸阪点点头。

怎么可能。山崎天立刻就这样想，却忽然又打了个喷嚏。

“湿着头发跑出门会感冒的……”幸阪犹豫了一下，“…能低下头吗？”

“嗯？”虽然困惑，山崎天还是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幸阪的话，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小天就那么听话地等在原地，然后见到那只蓝蝴蝶。

幸阪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头。渐渐地，她原本还潮湿着的头发变干了。山崎天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发梢：

“怎么会……”

幸阪看着她这副模样破涕为笑，朝她伸出手：“要是还不信的话，就跟我来。”

山崎天牵住了那只手。出乎她的意料，那只手是温热的。

幸阪拉着她离开空无一人的站台，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行道树、自行车、随风摇曳的草……一切都和山崎天来时看到的一样，只是谁也不在。

她们就这么走上一台车也没有的大街。四周仍然高楼林立，建筑物外墙上的巨大显示屏轮番播放着广告，营业中的店铺也都大敞着门，展览着形形色色的商品。只是，谁也不在。

她们在本该繁忙的巨大十字路口中央停下。“你看，就算是躺在地上，也完全不用担心被车轧到。”幸阪说着，就这么躺在马路上摊开一个大字。

山崎天也跟着躺下，也放松地摊开身体。坚实的路面承托着她的后背，让她奇迹般平静下来。耳边只偶尔能听见风声，她从未想过这座城市会变得如此寂静。她就这么和幸阪一言不发地，看着流云随风缓缓驶过湛蓝的天幕，又躲进某幢摩天大楼的身后。

“天ちゃん和天ちゃん身边的大家，是我唯一能看到的人。”她听到幸阪说，“如果天ちゃん不在了，我就又只能一个人存在在这个谁也不在的世界里了。”

“如果天ちゃん就那么死掉的话，也会一个人停留在这样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这样的话，会很寂寞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山崎天轻轻碰了碰她放在自己身侧的手：“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谢谢天ちゃん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她们在这座寂静得过分的城市里静静地躺了好一会，直到山崎天都差点睡着了，幸阪才说：“抱歉让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于是，她们从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起身，走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回到那座空无一人的站台前。幸阪在楼梯口停下：

“只要从这里走下去，天ちゃん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了。”

山崎天望着下行的阶梯，忽然犹豫起来。她回过头：

“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我也很想再见到天ちゃん，只是比起这个，我更不希望你再像之前那样痛苦了。”

幸阪说着，朝她露出微笑：“天ちゃん今后一定会幸福的。”

只是，如果自己只是一味觉得幸福的话，幸阪便无法再现身了吧。想到这一点，山崎天说：

“茉里乃さん，我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分别了……如果我说，我想留下呢？”

“天ちゃん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哦。”幸阪摇摇头，语气温柔又坚定。

“……我知道了。那，再见了。”

幸阪笑着朝她挥挥手：“再见。”

她看见山崎天踏上向下的阶梯，那个背影也离她越来越远。忽然，山崎天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只要我想回去，就能随时回去，对吧？”山崎天见幸阪点点头，便立刻跑上地面，回到她身边，“那么，至少让我再陪你多呆一会吧，拜托了。”

山崎天望着幸阪的双眼。澄澈的天光落在她眼中，幸阪仿佛看到自己曾经看着的那个少年又回到了眼前的人身上。不知怎的，幸阪觉得一阵欣慰，低下头笑了笑，说：

“那，你可不能待太久啊。”

站台上，人们往来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柱子上的那张寻人启事。

“山崎天，女，二十四岁。失踪于2029年XX月XX日，最后见于XXXX车站。如有线索，请……”

蓝蝴蝶轻盈地飞越铁轨，在寻人启事上停留了好一会才离开。忽然，有谁从柱子后探出头来。那个年轻人朝你露出爽朗的微笑。

“啊、被你找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