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KOKU SIGNAL STATION

「既无记忆,也无一物」

白鸟【井関】

幕末au 其六

*系列第五作《椿花散落》的前传,讲的是小井还是関家上门女婿时候的事。

1.

関家的女婿上门时正值早春,庭院里,鲜红的椿花正盛。関随父母坐在主室等待,回身望了一眼,只见年轻武士的侧影从花叶隙间匆匆掠过,由家里的仆人领着,进客室接风洗尘去了。

“井上梨名。是叫这个名字吧?”関的父亲坐在関对面,有些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他扯长脖子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像是还没见着女婿的面,就要急着责备她动作不够麻利一样。

関的母亲作为家主坐在上座,只是淡淡答了句:“井上家的幺女,年纪还小,身世也干净。能找到这样的结婚对象,已经相当不错了。”

父亲耸耸肩,坐正了身子,却还是抱怨着:“反正这帮乡下武士都一样,穷得揭不开锅了照样鼻孔朝天,这一个又能好到哪里去?”

母亲的视线轻轻垂落在地面上。関家的商号在她的经营下蒸蒸日上,可终究是白手起家,缺乏根基,若是无法打通和上层的关系,恐怕很难再上一个台阶。于是,为了提升家格,関家拿出一笔对下级武士家庭来说不菲的聘礼,换取井上家的女儿前来入赘。井上家在当地原本也算名门,两百多年来勤勤恳恳为藩主效忠,可藩里连年财政困难,拿不到足额俸禄的井上家为了维持生活早已债台高筑。可即便如此,还是顾及作为武士的面子,百般推脱之下才勉强接受了関家的婚约。

“有美子,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要做好分内之事。”

听了母亲的话,関低下头,朝母亲浅浅俯身:“谨遵母亲吩咐。”

此时,走廊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関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位年轻武士被佣人引着朝这边走来。等到関又端坐好时,佣人恰好在门外通报,那位武士这才踏入屋内。

関遵照礼节,不主动抬头看她,低垂的双眸只见到她踏着榻榻米上的阳光,不疾不徐走来,又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纤瘦的踝骨上方几厘米,裤裙似乎已经很旧,边缘都磨毛了。她在下首跪坐下来,将佩刀抽出放在身侧,向上方俯身施礼:“在下井上梨名,见过父亲母亲。”

年轻的声音意外地干脆利落,只在尾音稍微颤抖,露出一丝少年初入世的怯。等到関知道此人一旦放松下来就经常滑舌,已经是她们结婚一段时间后的事了。

“不必拘束,一路上辛苦了。”母亲如此答道,便转向関,“有美子,你也打个招呼吧。”

関这才抬起头。视线缓缓向上,她望见洗得发白、却干净平整的深蓝色上衣,和那之下堪堪撑起这件衣服的,瘦弱却挺拔的身姿。视线再向上,関终于望见井上的脸。那张脸俊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她朝関转过身,微微笑起来,第一次和関对望。那双眼中的澄澈有种让人目不转睛的力量,如同春日蔚蓝的天幕下,枝头的白鸽起飞的瞬间,那声清脆的振翅。

関的心头不禁轻轻一颤。她朝井上缓缓一俯身:

“我是関有美子,今后请多指教。”

不久后的婚礼上,二人第二次见面,在父母神明见证下,喝三次交杯酒,宣誓白头偕老、此生不渝。井上身着带有井上家家纹的黑色礼装和服,関身着白无垢。帽子、和服、腰带……全身上下皆是纯白。这寓意新娘以清纯无垢之心出嫁,预备好染上任何颜色。

然而,第一次离开家,孑然一身前来,今年才十七岁的井上,比白鸽的羽翅还要洁白。这让関觉得,比起自己,井上才是那个决定献出己身,任凭自己染上任何颜色的人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婚礼当夜,眼前这位名叫井上梨名的少年这样说着,咬了咬下唇,侧过脸去。

烛火在卧室一角,暧昧又沉默地摇曳。早春的夜像一条暗紫色的绸缎静静铺展在她们身边。井上的耳尖微微泛红,如同初熟的浆果等待采撷。

可是,関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她们只是在大人的安排下结了婚,就被扔在了这里,彼此对坐着,仿佛只要这样,一切就会自然发生。

関垂下视线,瞥见两人的膝头只隔着两寸远。只要再前进两寸,然后拥抱、亲吻,像她们的父母之前做过的那样去做不就好了吗?就算是乡下武士家的孩子,也不至于连这都不懂吧。

这时,她忽然听到井上小声问着:“有美子…希望我怎么做?”

関这才明白过来:井上此时的踌躇并非是因为她不知道事情的做法,而只是擅自把自己当成了关系中的下位者,在等待来自関的指令。

的确,井上本就是为了承担作为伴侣的义务而来的,若是関此时一声令下,无论她情愿与否,都会义无反顾地上前吧。那么相对地,能够至少在今夜暂时解除她这一义务的人,也就只有関了。

正好,即使在神前发过誓,関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缺乏向前一步的决心。

烛光在井上的眼睫下投下阴影。関望着那片阴影,说:“我也不知道。”

井上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听到関又说:

“不如等到我们都有了答案,再决定要怎么做吧。”

2.

夜晚的义务就这样暂时免去了,白天的义务井上则加倍努力地承担。作为商人家的女婿,首要任务自然是辅佐以后要继承家业的関。出乎関的意料,井上明明是武家出身,却擅长算术,甚至连珠算都很熟练。问起来才知道,井上的父母兄长终日为生计奔波,井上不得已小小年纪就得为家里管账。

除此之外,井上时常需要陪同関参加生意上的应酬。即使一开始因为不适应这种场合而有些拘谨,经过几次观察学习,也能和同席的人谈笑起来了,加上武士特有的气质,比起那些商人同僚们竟还要出众几分。

时间一久,就连原本不抱希望的関的父母也对井上刮目相看。関自然也不吝夸奖,这才发现井上很喜欢被夸。有一次,井上顺利帮関家拿下一大笔订单,関夸了她几句后,井上明明谦虚道:“能帮上有美子的忙就好。”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笑得很开心,连虎牙都藏不住了。真可爱啊,関想。

于是関故作严肃地板起脸:“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你应该做的吧。”见井上瞬间收起笑容,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有美子…”井上无奈地垂下眉毛,就听到関说:“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井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不好意思了,视线立刻掉在地板上,没看到说这句话的人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转头装作看风景了。窗外的庭院里绿叶繁茂,一片片反射着蓬勃的夏阳。関望着那明亮的光斑,实在觉得她哪里都可爱,她觉得害羞的样子自然也可爱。

觉得一个人可爱,足以成为一切的开始。难得有不用忙生意的时候,二人会一同出门赏花、看戏、逛庆典。井上起初还有点拘谨,関便提出伴侣之间应该像路上见到的其他夫妻一样,靠得近一些才对。于是,井上为了遵守这个义务走近了一些,任凭自己的肩头轻轻擦着関的肩头。不过很快,井上也放松下来,会下意识自己靠过来了。

夜晚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起初只顾背对背闷头睡觉的二人,后来也开始在睡前聊一会天。有一次,関一时兴起,拿来一壶生意伙伴送的好酒,井上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一口饮下,不出一会就醉得坐都坐不稳。関这才知道这家伙有多么不胜酒力,但也只能“喝不了酒也不知道说一声……”这样抱怨着,任凭她像小猫一样枕在自己膝头睡去。

还有一次,也是関觉得是时候把井上当成真正的伴侣、向她吐露一点烦恼了的那次,井上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安慰过后再提建议,但似乎都作用不大。她有点为难,踌躇了一下,试探道:“有美子,你想…听我弹三味线吗?”

井上会弹三味线?関可没料到会在这时拿到一条新情报。这家伙要是哪天能学着不把所有事情都藏着掖着就好了。関这样想着,点了点头,虽然不觉得这样就能摆脱烦恼,但她多少想回应井上的努力。

仔细想想,贫穷武士家的孩子哪有机会学这种混不上饭的手艺。井上把自己藏着的琴拿来,在月光洒落的廊前坐下时,看起来也并不怎么自信。不过,真的弹起来时,倒是意外地弹得还不错。

関早就记不清她弹的是哪首曲子了,可她不会忘记那时井上的样子。井上左手托着琴颈,袖口滑下来些许,露出手腕处纤瘦的尺骨。晚风轻拂着她的发梢。她微微俯首,拨动被月光照得银亮的琴弦。皎白月色下,井上的侧脸泛着清净的光,像是某种透明晶体的断面。

3.

无论関从哪个角度看,井上都是清澈又透明的,就像一杯水那样透明。可是,我们要怎样看透一杯水呢?

一曲弹毕,関夸她弹得好,而井上又像平时被夸奖时那样露出让関觉得可爱的笑容。她总是这样。来到这里之后的每个反应,仿佛都是为了满足関的期待。这样的满足,事到如今,已经到了让関觉得失望的地步。

井上没有解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说,结婚已经半年,関还从未见过井上拔过哪怕一次刀,就连练习也没有过。剑术是武士的立身之本,井上平日出门时也像一般武士那样,规规矩矩带着两把佩刀。可当関旁敲侧击问起这件事时,井上总说是自己不感兴趣、只想把精力花在関家的生意上,然后就转到别的话题。

可事实果真像井上说的那样吗?这个还未施展任何抱负就被父母送进陌生的人家、就此被决定了一生命运的少年,真正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関真正期待着的,其实只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

在井上埋首于算盘和账本的这段日子里,日本的剧变一刻也未曾停下。在西洋巨舰炮口的威慑下,横滨被迫开港。幕府的无能暴露无遗,国内反对的声浪四起,尊王攘夷的旗帜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挑战着已经统治日本两百多年的幕府的权威。这个国家正被一点点烧得滚沸,而井上身处其中,对即将腾空的巨浪熟视无睹。

顶多就是,在井上陪同関一起去江户谈生意,在横滨港下船后,远远望向海面上的巨舰时那次,井上似乎很好奇,朝那小山一般高的巨舰多看了几眼。然而井上还是很快就转头,牵过関的手,提醒她码头地面湿滑,小心别摔跤。

関没找到机会弄明白井上的心意,但无论如何,関家在招井上入赘后的确顺利提升了家格,和幕府官员搭上了关系,生意在几年间越做越大。也正因为如此,遭到了更多人的觊觎。

在一次外出拜访生意伙伴,投宿旅店时,一伙早已盯上関一行人的不法浪人趁夜袭击了她们,打算绑走関家大小姐索要赎金。浪人们冲进大门,直奔二楼的客房。留守的店员打算跑出去报官,被一刀砍倒,尸体像个布袋子一样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関家雇的保镖听到喧哗,起身仓促应战。昏暗的夜色下,房间里人影交织,一道道刀光闪动。鲜血喷溅在纸拉门上,又被稀薄的月光照亮。

井上拉开里屋的门缝朝外望了一眼。外面一片混战,无路可逃。她赶紧拉起関来到阳台边。阳台正对着旅店后方,一条小河从下方淌过。

“有美子,外面很危险,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井上探身朝河面望了一眼,拉住関的手又紧了一些。関的面色被月光照得愈发惨白;她望着波光涌动的河面,一时没能下定决心。

迟疑的片刻,里屋的拉门被一脚踢倒。井上望过去,只见门外保镖已经悉数阵亡,浪人们却还剩最后两个。先闯进门的那个见二人要跳窗,立刻喊着:“别让她们逃了!”,拎着刀直冲过来。

井上立刻将関护在身后,却并不拔刀,只是将刀连鞘一起从腰间抽出来,当作棍子一般握在手中。

“你这倒插门的,该不是忘了怎么拔刀了吧!”那浪人一边嘲讽,一边猛地举起刀,朝她当头劈来。井上的身后就是関,因此没法就这么闪身躲开,只好抓住那人抬手发力的空隙箭步上前,朝他胸口用力一刺。巨大的反作用力立刻逼得那人朝后趔趄几步,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可井上的动作破绽太大,那人的同伙立刻抓住机会斩向井上的右臂,幸好因为距离判断失误,只划开浅浅一道口子。

“井上!”“我没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伤口的锐痛似乎令平素冷静的井上罕见地恼怒起来。砍伤自己的浪人还没来得及恢复姿势,井上便转身举起刀鞘,对准他的太阳穴用力一砸,砸得他头晕目眩,想再上前来却步伐一歪,朝阳台倒去。

“有美子闪开!”井上喊道。関立刻朝一旁闪身,井上便一脚踹在那人胸口,那人立刻飞出栏杆外,头朝下栽进河里。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関就望见之前倒地的浪人已经重新站起,高举起刀朝井上冲来。

“小心身后!”话音未落,就见井上终于握住刀柄,一个返身,将刀骤然一拔,恰好架在那人脖子上。可是,刀刃出鞘的瞬间,関听见的并非清脆的金属声,而是粗粝木头摩擦刀鞘的吱喳作响。

関看着井上手中的刀,惊讶地微微张嘴。装在刀柄上的,分明只是一条粗糙的竹片而已。那浪人却吓得僵在原地,居然没发现架在他脖子上的是把假刀。

“快滚!”井上朝他吼了一句,那人便像刚被唤回了魂般一个激灵,转身逃了出去。

“有美子,我们也得赶快离开这里。”井上说着朝関转过身,同时想要迅速将这把假刀藏进鞘中。関却拉住她握着刀柄的手。“有美子?”井上有些吃惊,停下了动作。

“…你的刀呢?”関问道。

井上的目光立刻闪躲开来。“……在来関家之前,我为了帮家里还债,早就把刀卖了。”她低声说。

月光下,関望见井上的眼眸低垂下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她想移开目光,却见到井上右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便立刻让井上坐下,掏出怀中的手帕为她包扎着。“抱歉啊,害得你为我受伤。来到関家的这段日子,你一定很不容易吧,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関又心疼,又有些生气,说得絮絮叨叨的,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道歉还是在抱怨。

“……从来到関家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放下之前的身份。”井上仍然低着头,说着,“只要我还是有美子的家人,我的一切事情都只为有美子而做。”

又是这样的话。関明白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可还是忍不住抓紧井上的左肩晃了晃。见井上仍然不抬头,関实在无法再保持平静:“你知道他们刚才差点砍断了你的手吗?!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就连性命也是,我都知道的,可是我不希望你这样……”

井上把头埋得更深了,一言不发。関被她这样的反应弄得更生气了:“你倒是说点什么啊!”话音落下时,関才从井上受伤的手臂那里,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関的气立刻消了。她叹了口气,上前环抱住眼前的人。“…对不起。”她说。

井上将头轻轻靠在関的肩上:“有美子不必对我道歉。”

“我只是…想知道井上是怎么想的。”関轻抚着她的背,“我不想让你一直委屈自己。”

井上立刻摇了摇头。她轻轻推开関,借着稀薄的月光,凝望着関的双眼。関看到井上眼中摇晃着一点残存的泪水,以及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的、晦暗难明的痛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井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明白有美子的心情。只是,我不知道……”井上只踌躇了一瞬,便下定决心般说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对有美子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想好好想清楚。有美子…能够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当然。”関再次抱紧了眼前的人,“当然了。”

4.

在那之后不久,関家和井上家的婚约就被迫终止了。井上家侍奉的藩主投身倒幕,而関家的生意却依靠和幕府的关系运作着。两家卷入了政治冲突,不得不终止婚约,以宣示对所属势力的忠诚。

原本是要由招婿一方的関家主动解除婚约才更符合常理,但是,井上在得知此事的当天夜里便修书一封。信中只说是自己德行不周,能力也不足,无法辅助関家的事业,更配不上関家的女儿,因此请求関家解除婚约,再寻良婿。

井上打算过一会就把信交给関的父母。関看过信,默默合上信纸,交还到她手上:“真的要这样做吗?”

“由我这边提出,有美子的父母那边就不必觉得为难了。”井上用一副轻松的口吻答着,将信纸塞进信封里。

夜风由屋外吹来,関的脊背有些发冷。她关上身后的拉门,房间里立刻只余一盏烛火。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这个早春的夜,忽然就像极了井上来関家的第一夜。

井上又像那时一样移开了视线,関也不开口。她发自内心地喜欢着井上。她不想和井上分开。可是,她又如何能在这种时候,对主动写下这样的信的井上说出这些话呢。

“有美子,你还记得吗,我之前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清楚。”这一次,又是井上先开了口,“现在,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在婚礼上发过誓,会为了有美子做任何事,可是现在,我其实…一点也不愿意把这封信交出去。”她拿信的手捏紧了一些,信封上晕开几道皱褶,“我不想和有美子离婚,不想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法和有美子在一起了。”

她抬头望着関的眼睛,继续说下去:

“刚到関家时,我的确只想着履行义务。但现在,我喜欢待在有美子身边。不作为井上家的女儿,不作为関家的女婿,而是作为我自己,作为井上梨名。”

“我想永远做有美子的家人。”

说到这里,她又垂下了视线。関再次从她眼里窥见了那晦暗难明的痛苦。

“一想到要和有美子分开,我就由衷地觉得难过……”

“我想,我一定是……”井上再次抬起头来。她眼中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却同时又含着别的什么。等到関从她眼中辨明那份崭新的感情的瞬间,関听到她说:

“我一定是因为喜欢着有美子,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说完这句话,井上的眼神立刻如释重负般变得明朗了。“我去把信交给他们。”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别走。”関按住井上,“明早再去也不迟。今晚就是我们作为家人最后的时间了……”她无法再犹豫下去了,“井上,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第一晚,我说等到我们都有答案了,再决定怎么做吗?现在,我也有了我的答案。”

她将膝盖向前挪了挪,恰好两寸远,二人就这么膝盖相抵。眼前的少年今夜异常俊美。関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鼻尖也缓缓凑近她的鼻尖。

“井上呢?”

井上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将鼻尖侧开一点,然后闭上眼,亲吻上去。

5.

第二天清早,井上收拾好东西,将信交给関的父母,然后回到房间向関辞行。

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已经在昨夜尽了。今晨要做的事其实不多。関看着井上在房间下首跪坐下来。她们已经不再是伴侣了,因此,她们之间又隔着和第一次见面那时一样的长长的距离。

早春的日光鹅毛般轻柔地扫过井上的鬓角。関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张幼狐一样的脸,却怎么看都和初见时不一样了。也是。两个月前,井上刚度过自己的二十岁生日,而她们作为彼此的家人,也有四年了。

四年的时光可以改变什么?在井上来到関家、和関朝夕相处的四年间,她可曾被染上过任何颜色?関并不清楚。不过,她得到了她期待的那个答案。

这时,一只鸟拍打着翅膀,从庭院上空掠过。井上被那样的声音吸引着转过身去。関望见倒映在井上眼中的澄明的蓝天。从今往后,她不必再作为関家的女婿活着了,她该飞翔在那样的地方才对。

是时候送饯别礼了。

関站起身,去里屋取出一只细长的匣子捧到井上面前放下:“走之前,收下这个吧。”

井上缓缓抽开盖子,只见一把崭新的打刀静静地躺在匣子里。她小心地拿起它,又将刀鞘上挂着的吊坠捧在手里细细端详。优雅的木色上,细致地雕刻着狐狸掩映在花叶中的侧脸。她又将刀出鞘了一小节,只见锋利的刀刃沉静地反射着日光。

“这是在知道你没有刀之后,找京都最有名的刀匠为你订做的,原本想找个特别的日子送给你的,没想到会是今天……”関话语间有些无奈,望着井上的眼神却愈发温柔了,“井上以后也是要作为堂堂武士活下去的,没有刀应该不行吧。”

井上郑重地收刀入鞘:“谢谢你。”她没有推辞。于是関朝她露出微笑,说:

“拿着它,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做井上想做的事吧。”

関原本以为井上会像平时那样,马上点头应下。没想到,井上将刀放在身侧,抿了抿嘴,踌躇了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她望着関的双眼,有些害羞地问道:

“如果我做到了的话,有美子能夸夸我吗?”

6.

在井上离开后的第七年,関收到了井上的死讯。旧幕府军在北海道战败,井上作为新选组的一员,在最后一战中牺牲。

関扔下信纸,忽然想起七年前送别井上的那个清晨。

井上把她送的刀别在腰间,拿起行囊走向前庭,踏上庭院小径上的树荫,朝大门口走去。関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刀鞘上的狐狸挂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着。庭中枝叶上缀满开到极盛的红椿,朝她们的头顶和身侧低垂着。

井上侧身绕过一丛垂得太低的花枝,忽然停下脚步,回身望过来。

“怎么了?”関问着,也回望过去。井上掩映在花叶隙间的面影明明只有咫尺之遥,那时却显得异常飘忽。

“没事。只是……想再看看你。”井上答道。从没有人说过这就是最后一面,事实上也并不是,可那时她的眼神却格外认真。

七年后的今天,関再次记起,在井上转过身来的那个瞬间,有朵鲜红的椿花脱离了花枝,骤然落在了井上肩头。可井上似乎并未察觉,说完话便回身朝门口走去,任凭那朵花从自己的肩头滑落向泥土。

又过了十年,井上昔日的战友、如今已成为传记作家的幸阪茉里乃为井上写的传寄到了関手中。

书页间,写满了関没能和井上一同经历的她的人生。她的战斗、同伴、鲜血、执念……她短暂却美丽的生,还有她英雄般的死。関一页又一页读过,直到合上最后一页。她将书轻轻抱在胸前,脑海里又浮现起那个人的样子。

“如果我做到了的话,有美子能夸夸我吗?”那个人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你做到了呢,梨名。你做得很好。真不愧是我喜欢的人啊。”関轻声说着。

可是,庭院里空荡荡的,谁也不在,只有椿花树的枝叶轻轻摇晃着。那是个再寂静不过的春日午后。

(完)

附录 井上梨名小传

井上梨名

新选组六番队队长。

1842年出生于兵库县姬路藩的名门井上家。由于家中人口众多,加上藩内长期以来无法支付足额俸禄,井上家被迫借债以维持生活。

1859年,井上入赘豪商関家,以此换取一笔高额聘礼来为家里还债。凭借不错的经营管理才能,井上辅佐関有美子进一步扩大了関家的事业,二人之间的感情也一直很好。井上存世的唯一一张照片便是由関有美子拍摄,现存于兵库县立历史博物馆。1863年,由于藩政冲突,二人被迫解除婚约。

离开関家后,井上再三思考,选择脱离自己的家族,作为浪人,前往当时处在政治冲突最中心的京都。尚处于迷茫中的井上在京都结识了落魄浪人武元唯衣,二人志趣相投、性格也合拍,很快成为好友。同年,二人在一次偶然遭遇中,邂逅了刚成为新选组新任局长的松田里奈和她的得力搭档田村保乃。这便是井上和武元一起加入新选组的契机。

作为早期的核心成员之一,井上参与过包括著名的池田屋之战在内的大小战斗十余场。在池田屋一战负伤后休养了一段时间,期间也迎来新组员入队,便从此退居二线,担任负责后勤支援的六番队的队长。她凭借自己在関家时积累的管理经验,将新选组的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同时,由于她脱离家族、以个人名义加入属于佐幕派一方的新选组,她得以获得重新和関家联络的契机。借此契机,井上说服関家成为新选组的长期资助者。除此之外,井上利用在関家时积累的关系游说了京都的许多富商,成功为新选组获得大量赞助。因此,虽然参与的战斗不多,井上仍然在新选组有着重要的地位。据说,井上也是个性格很好的人,与许多组员交好。

1868年1月,幕府军在鸟羽伏见之战中遭遇决定性大败,新选组随幕府将军撤退回江户。自此,井上和関家的联络便彻底断绝。同年3月,新政府军兵临江户城下,幕府方投降,新选组也分崩离析。在局势已经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井上意外地选择留下,作为残余的五名核心成员之一,带领新选组残部北上继续抗战。

1869年,不愿投降的旧幕府军势力只剩北海道一隅,失败只是时间问题。在最后一战中,森田光率领奇袭队,而井上主动承担起领导正面战场的职责,为森田光的奇袭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也为了这最后的胜利而献出生命。

1879年,井上昔日的战友幸阪茉里乃为井上写的传记出版,井上的事迹得以流传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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