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KOKU SIGNAL STATION

「既无记忆,也无一物」

椿花散落【Inomari】

幕末au 其五

*残酷描写预警

0.

那是个再寂静不过的春日午后。虫鸣、风声、水流、乃至于这世上的一切声音,都不存在了。那个午后就是寂静到了这种程度。

幸阪就是在那样的午后,见到了那一树开到极盛的红椿,和独自立在椿花树下的井上。

椿花的红色花瓣,朝春日的空气鲜活地张开着,花心露出一簇金色的花蕊。那姿态让她想起子弹破空而过,击打在少年英雄胸口的瞬间;铜金色弹头嵌入年轻的肌肤,血花鲜红地绽放开来。

数不尽的这样的瞬间,如今正在这棵树的枝头轻轻摇曳。

这样的一树红椿,倒映在仰首望着的井上的眼中。花枝的阴影沉落在她清俊的脸上。她像是感受不到这重量一般,默然地望着。可是,她究竟在望向什么呢?椿花、花叶夹缝后的蓝天、还是在那片蓝天之后,谁也未曾见过的更遥远的存在?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井上转头望向幸阪,朝她露出微笑。幸阪见她启齿说了句什么,可什么也听不到。

就在幸阪打算走向她去确认那句话的瞬间,花枝后的蓝天忽地飞起一群白鸟;那一刹,空气中猛然响彻白鸟清脆的振翅声。仿佛是被这声音呼唤着,井上身侧的花枝忽地一颤,一朵饱满的红椿脱离枝头,朝她骤然坠下。

1.

“小心!”幸阪喊道,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卧室里熟悉的黑暗。月光漫过右手边的纸拉门,左耳畔是增本睡梦中平缓的呼吸。这里的确是现实没错。

梦一接触现实的空气,便迅速消散了。幸阪只记得那朵朝着井上骤然坠落的红椿。只是花而已,应当是砸不死人的。可不知为何,那时她的确在害怕着,害怕井上那分外单薄的身躯甚至承受不了一朵落花的重量。

她无心再入睡,便起身悄悄拉开门来到走廊上,打算四处走走。

今夜没有雨,清朗的月光穿过庭院里的阵阵虫鸣,薄霜般洒在木地板上。经年的木质地面每踏上一步,就发出吱呀一响。走了一阵子,这样的吱呀声就被不远处的账房里传来的拨算盘的声音盖过去,仔细一听,还能听到细碎的说话声。可幸阪离得近了,说话声也就停了。

账房的门半开着,透过门缝,幸阪望见井上正俯首在桌前工作着。油灯的火苗在井上身侧间或轻轻一摇,她的影子便也因此一晃。

井上应该是早就察觉到来人,此时抬起头:“幸阪?又睡不着了吗?”

“嗯,出来走走。”幸阪答着,侧身进了屋。屋里亮着昏黄的光,幸阪闻见账本的油墨味混着燃灯油的味道,一瞬间恍惚觉得,这光就该是这种味道才对。井上坐在这样的光里,披着褐色的薄毯;大概是感冒还没好,她吸了吸鼻子。她的刀靠在左手边的墙上,刀鞘上垂着狐狸图案的挂坠。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幸阪靠在一旁的书架上问道。

“最近组里刚添置了新装备,昨天又收了一笔関家的资助,得赶紧把账目整理好才行。”井上一边答,一边低着头把数字记在账本上,然后又开始拨弄算盘。算子在她手底轻轻相碰发出脆响。她的手法相当娴熟,明明是武士出身,看起来却早已精于此道。

据幸阪所知,井上是在池田屋一战受伤后渐渐退居二线、从离队的上村前辈手中接过组内的后勤支援等事宜的。比起战斗,她做起这种武家子弟不屑于做、或者其实根本做不来的事时,仿佛更加得心应手。管理账目、筹措资金、购置装备耗材等等,其实并不比冲在前线轻松,但纵观整个新选组,除了万能的松田局长,也只有井上能将这诸般琐碎处理妥当。上次新选组奉命去大阪执行任务,期间七十多号人的行程住宿都被井上安排得井井有条,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田村森田等人固然战功赫赫,但多亏了井上在后方默默支撑,她们的光芒才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闪耀——至少幸阪是这么想的。她一直把井上做的一切看在眼里,也不自觉记在心头,直到对井上生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在意。或者直接一点,是“喜欢”吧。

被喜欢着的井上如今低眸垂首、专注在工作上,似乎对幸阪视线中怀抱的感情并无察觉。她起身朝灯里添了一勺灯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又在桌前坐下了。

“已经很晚了,幸阪快回去休息吧。”井上也不抬头,只是说了句。

“嗯。”幸阪点头,却在架子上随便抽出一本什么翻看起来,“不过,就算回去也睡不着的。”她想借故再和井上待一会,就搭话道:“我听说,井上在池田屋那次受过伤?”

井上用手在左边额头上竖着比划了一道:“在这里。要是当时对方砍得再深一点,说不定我就没命了。”不过幸好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一点疤痕也没留下。

如果是那个位置的话,那自己那时看到的那个人,果然就是井上了吧。幸阪想。

那时的幸阪才刚到京都不久,尚未有加入新选组的打算。然而,在那天熹微的曙光里,她的确见到了从池田屋凯旋而归的新选组诸位。在那之中,唯有井上的神情令她一直难以忘怀。

2.

那看似只是个寻常的早晨,幸阪却在街头的议论声中,听说了池田屋那不寻常的一夜。

“听说新选组只来了五个人就冲进去了,那里面可是有二十多个敌人呢!”“人多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帮人好像打算在城里放火,还想趁乱挟持天皇陛下!不过听说都被新选组他们抓起来了。”“真是了不起啊……”

班师凯旋的新选组诸位就是在这样的议论声中,披着染血的羽织、抬着受伤的队士,从幸阪面前走过的。晨光为她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边,她们身上的鲜血便是最好的勋章,而这一天便是她们的伟大为天下所知的开始。

站在道旁目送的民众中有谁喊了一声:“松田様!”走在队首的松田局长听到了,立刻朝那声音坚定地回应道:“企图作乱的人都被抓住了,大家无须担心!”她整夜指挥抓捕行动,神色已然疲惫,双目却仿佛是想让大家安心一般,依然神采奕奕。站在幸阪身边的平民女子见到松田局长如此,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田村さん!您辛苦了!”又有人朝深受爱戴的田村队长喊了句。田村的羽织上染上了相当多的血,她却仍然朝那人回以一个微笑,但马上又将注意力转回搀扶着的受伤的队友身上。“天,真的不用担架吗?”她声音轻柔,却明显听得出担心。被唤作天的年轻队士一瘸一拐地走在她身边,扭头避开她的视线,只是倔强道:“我没事…”

“森田さん…”有个游女模样的姑娘望着队列中的某个身影,带着幽怨地轻声唤道。几个浪人听到了,立刻议论起来:“森田?”“难道真是那个天下第一的森田光?”幸阪作为武士自然也听说过她的大名,如今得见,也不免暗暗惊讶。可森田一概不理会这些声音,只是一脸平静地跟着队列走着。她披散下来的黑发有些乱,身上几乎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个身子都包裹在暗红中,这沉重的暗红仿佛终有一日要扯着她下坠。

幸阪的视线最终却停留在担架上那个年轻队士身上。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大概她的名字还不为人所知吧。她的额头上缠着纱布,纱布左侧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伤口流下的鲜血蒙住了她的左眼。

那张俊秀的脸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却又因为这苍白而显出异样的美。她已经没法睁开左眼了,只有右眼堪堪睁开一半。明明只是一半而已,却映着曙光,澄澈透亮,像是一泓蓄满月光的泉。她的伤势看起来不轻,按道理应该一脸痛苦才对,可那张苍白的脸却微笑着。那是少年般的微笑,甚至能窥见小小的虎牙。

以鲜血为勋章的少年……幸阪望着那样的面庞,心头不由微微一颤。

后来,在幸阪也加入新选组后,她才意识到,那个人大概就是井上梨名。可是,幸阪未曾明白,那时井上的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

3.

想到这里,幸阪朝正拨动着算盘的井上问道:“井上你…那时为什么笑了?”

“嗯?”,井上仍然低着头,似乎不太明白,“你是说什么时候?”

“就是池田屋那一战后的清晨,新选组回驻地的路上,我看到你躺在担架上,明明受伤了,却还笑着……”

“诶?”她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那个时候…我有在笑吗?”

“有的哦。”房间里忽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幸阪连忙回过身去,这才见到蜷坐在屋子角落的藤吉夏铃。她一直默默织着围巾,直到刚才才懒懒抬起头来。她刚好待在墙角和一堆杂物构成的小小空间里,又处在进门时的视野死角,加之此人降低存在感的功力其实不比幸阪差,所以幸阪才一直没能发现她。

见井上还是一脸疑惑,藤吉又说:“那个时候,是我给你抬的担架,和武元一起。我都看见了。”说罢又低下头去摆弄起针线来,“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笑。”

但她不再说下去了。幸阪立刻明白过来,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就马上退场了。

仔细想想,幸阪进屋之前就隐约听到了说话声。藤吉大概早就在这里了吧。那么,自己便是不该在这里的那个人了。

木质地面随着幸阪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地吱呀着,她已经听不清账房里的交谈声了。

4.

——井上的身边没有你的存在。

在那之后的数年间,许许多多件事都提醒着幸阪这一点。

就比如,有次武元拿着好不容易买到的最新出版的西洋兵书,兴冲冲回到驻地找了半圈,路过幸阪身边时匆匆问她:“幸阪!看到井上了吗?”武元晃了晃手里的书:“我找到好东西了,这对练兵肯定大有帮助,我想马上和井上讨论!”那兴致勃勃的神情、闪闪发光的双眼,都是因为井上。看到幸阪摇头,武元便马上转过身去到别处找她了。

又比如,哪次盂兰盆节的庆典上,和幸阪一起出游的增本戳了戳她道:“你看,是井上和田村さん。”幸阪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时,见到井上和田村正在捞金鱼的小摊上。池中金鳞反射的流光映在二人脸上。井上一脸认真地下了一网,一番试探后终于捞起一条红金鱼放在田村手里的木盆中,然后扬起一个得意的笑。田村显然也很开心,笑眯眯地像看着自己的妹妹。那明明是看似温柔、实则比谁都疏离的田村队长,那时却在井上身边展露出如此真挚的幸福。

还有一次,幸阪和井上一起去豪商関家交接関家赞助的物资。井上负责和関家当主関有美子洽谈后续的赞助事宜,而幸阪负责清点物资。幸阪完成工作,却迟迟不见井上从屋里出来,有些担心,便打算进屋看看情况。拉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井上倒在関膝头安然熟睡,而関低头微笑望着她的睡颜的画面。関就这么微笑着,抬眼望向幸阪,轻轻将食指举到唇前。

直到旧幕府兵败,江户开城投降,新选组残部选择北上继续抗战之后,井上也越来越多地走上前线,和森田他们并肩作战。可是,纵使各位都有以一当十之勇,在新政府军的汹涌攻势下仍然连尝败绩。在一次撤退的路上,天下着瓢泼大雨,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连日作战的森田扛着好几处伤,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身边的井上肩头昏睡过去。井上自己也疲惫不堪,但仍然抱住森田;她脱下自己染血的羽织,盖在森田身上,不让森田的伤口被雨水打湿。

……

在数不清的这样的故事里,井上的确被很多人依赖着,或许也依赖着很多人吧。可是,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幸阪的身影。

在那些深刻的羁绊面前,自己轻飘飘的“喜欢”又算得上什么呢。幸阪这样想着,决定将这份喜欢隐藏到最后。

5.

转眼间,新政府大军陈兵北海道,旧幕府军残部已退无可退,两军将在函馆展开决战。面对新政府数倍于己方的兵力,加上几乎整个日本都被纳入对方的势力,负隅顽抗的旧幕府方怎么看都无法与之抗衡。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战了。

然而,森田找到了这绝境之中唯一的胜机。她决定趁着暴风雪之夜,率队沿函馆山直冲而下,奇袭敌方本阵。而她将孤身入阵,亲自取下敌方大将首级。这战术的确再冒险不过了,却唤起了大家的求胜之心,全军的士气都为之一振。

可是,森田领导奇袭,正面部队也该有人率领;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下,更需要可靠的领导者。然而,新选组原本的领导团队已经或死或散,坚持至今的人除了奇袭队的森田和增本,就只剩武元、幸阪、还有井上了。军议上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武元打算站起身来,却被井上轻轻按住肩膀。下一刻,井上站起身,在军帐内摇曳的烛火照耀中缓缓走到森田面前,说:

“交给我吧。”

于是,在那个雪夜,井上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缓缓走过前庭,雪也一点一点积在她的肩头。面对那样从容的姿态,谁又能看出她将带着不多的部队驰骋过风雪、奔赴十死无生的战场呢。

“井上!”有谁在叫她。井上回过头来,见到武元从身后向她奔来。因为井上主动请缨上前线,武元便被任命负责本阵的防守。向来默契如家人的二人,到了这最后一日,却没法并肩作战。

武元顾不上换雪天穿的鞋,脚步踉踉跄跄地,但还是跑到井上身边,拉住了马的缰绳。“井上,”她喘着白气,望着井上的脸,“你这家伙根本就不懂怎么战斗吧!逞什么能,让我去不就好了?”

井上即使到了这时也没打算认输:“你还不如我呢!入队考核的比武,你可是三招之内就输给我了。”

那只是我一时大意而已,在那之后我至少赢过你三次……武元这么想着。不过,已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她松开缰绳,踌躇了一下,还是拉过井上冰凉的手握住,低头望着那纤细的指节。“我们还能打下去的。这里的人民都支持我们。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再往北走,去库页岛、去俄罗斯,我会去找那些洋人们谈判,他们一定会帮我们的。”武元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要是不在了,我之后的工作会很难做下去的。”

武元像是说着未来,虽然她们都明白,这就是最后了。可是,武元的手心是温热的。哪怕是在这样的严寒之中,井上也相信,这样的温热永远不会冷却。她一边用心感受着这样的温度,一边唤了一声:“唯衣。”她看着武元抬起头,望进那双小狗般湿润的双眼。

“唯衣,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如果森田さん没能回来,新选组就交给你来领导了。是战是和,全由你来定夺。”说到这里,井上微笑起来,“不过,你一定要活下去。之后的新世界怎么可以少了武元唯衣呢?就按照你之前跟我说过很多次的那样,把新世界建设成你理想中的样子吧。”

告别井上的武元回到走廊上,发现了一直藏身在角落关注着这一切的幸阪。幸阪那鲜少流露感情的双眼如今湿润地颤抖着,可身体却踌躇不前。眼看着井上就要离开,武元叹了口气,说: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只有现在了。快去吧。”

只有现在。幸阪又朝外望过去,只见井上的背影在风雪中越来越飘忽,仿佛再眨一次眼就会消失。她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只有现在了。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过去。

井上已经牵马到了大门前,部队在门外整装待发。她本打算上马,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还是回过头去。

“幸阪?”井上的语气里有些惊讶。并不是因为幸阪前来告别而惊讶,而是惊讶于幸阪明明是前来告别的,却气喘吁吁、一脸通红、明明好不容易追上来却一言不发、碰上井上的视线却又立刻回避。

即使如此,井上还是微微笑着说:“幸阪,这几年来和你共事很开心,之后也要拜托你多帮帮武元了。”

说话间,越过簌簌落下的雪,幸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她望见,井上的耳廓被寒风吹得发红,嘴唇也有些发干。风雪之中,那个身影仿佛比平日还要单薄。可是,那眼神平静又清澈。幸阪明白,那是决心赴死之人的眼神。

“森田さん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吧。”井上朝函馆山的方向望了一眼,“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说着,她抓住缰绳,打算上马。

“我喜欢你。”

听到幸阪的话,井上惊讶地转过头来。可是,那样的惊讶马上转为苦涩,苦涩又马上被笑容盖过去。那是真正开心的笑。那颗毫不吝啬地冒着尖的虎牙在诉说着这一点。

“谢谢你。”井上笑着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呢。”

第一次?就连幸阪都有些惊讶了。她看着雪落在井上的鼻尖。无论如何,她的的确确露出了那样的笑容。幸阪想着。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这件事之后再说吧。我去去就来。”井上说着,骑上马,打马朝军阵走去。

去去就来吗。幸阪目送着带队远去的井上,眼神终究还是黯淡下来。决心赴死之人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过分。她将自己的死托付给森田、给武元,可到底没有给幸阪。

6.

暴风雪中,火器部队的发挥大受影响,新政府军勉强射击了几轮后发现效果不大,立刻在火力掩护下挥舞着白刃冲了上来。本就擅长近身战斗的新选组见此更是不甘示弱。井上拔刀向前一挥,高喊一声:“冲啊!”,队士们便纷纷高举起刀,怒吼着向敌军冲去。

井上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马身却中了流弹。井上立刻一跃而下,在雪地上一个漂亮的前滚受身,起身时向前一个横斩,恰好将一名敌人从腹部一字斩开。井上左手将他推到一边,右手将刀上的血朝雪地里从容一振,紧接着立刻横刀挡开另一名敌人的攻击,一个纵劈结果了他的性命。又有敌人从井上身侧喊杀着冲来,井上立刻回身一斩,敌人胸口瞬间裂开一道血线,仆倒在雪地上。

“井上さん真厉害啊!”紧随井上身后的村井优见到井上方才的英姿,双眼亮闪闪地夸道。两名敌人并排向她们举刀冲来,井上和她一个对视,二人立刻上前各自迎战,没两合就将敌人斩倒在地。“那是当然的了!”井上从容地恢复了架势,朝后辈自信扬起一个微笑。

井上的视线朝旁边一瞥,见不远处的山下瞳月面对着好几人的进攻,情况似乎不太妙。“优,快去瞳月那边!”她朝村井喊道,村井立刻朝山下的方向奔去。

风雪实在太大,井上望不见太远的地方,然而附近的几位后辈都在努力奋战,敌人在她们的刀下纷纷倒地。干得好啊。井上一边赞叹着,一边举起刀又斩杀了一个敌人。

然而,双方的兵力对比实在过于悬殊。在新政府军源源不断的攻势下,即使是剑术高超的新选组诸位也渐渐不支。的野中了流弹后被抬回本阵去了,村井也受了好几处伤,在山下的保护下撤退到了后方。普通队士更是伤亡过半,意志不坚定者甚至有了溃退的迹象。

一名企图逃跑的队士被井上拦住。“不能退!”井上的声音即使越过风霜仍然振聋发聩,“森田さん还在战斗,我们必须坚持住!”

听到森田的名字,那名队士也咬咬牙转过身去,不料却迎面撞上敌人。“小心!”井上立刻纵身向前,一个刺击正中敌人咽喉。

“多谢了,井上さん……”“小心身后!”那名队士转头朝井上道谢,胸口却被另一名敌人从身后一剑刺穿。井上方才无暇应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下。抱歉啊。井上朝牺牲的队士这样默默说着,把刀一收,对那还沉浸在杀敌的喜悦中的敌兵利落一斩。

“唔!”背后忽然一阵锐痛,井上皱眉挺住,下意识回身一击,斩杀了从背后偷袭自己的敌人。她将重心又下沉了一些,用力稳住身子。还好,伤口应该不深,还能继续战斗。

敌人依然从暴风雪的那头无止无休地冲杀过来。一枚枪弹擦过井上的左臂,飞溅开一阵血花。不能退,绝对不能退。井上咬紧牙关,硬是忍着痛举起刀,又将一个敌人斩杀在地。

“大家坚持住!和森田さん一起,战斗到最后吧!”井上的喊声回荡在风雪中,还在战斗的队士们纷纷呐喊着,回应着井上的呼唤。

多谢各位了。井上想着。眼前敌军的样子已经看不太清了,井上下意识地击杀一人,右肩又是一阵疼痛。她沿着那锐利的痛觉举刀一刺,砍中她的敌人瞬间倒地,而井上的右手再也没法握住刀了。那染透鲜血的刀落在雪地里,井上也无暇去捡,只是用还能动的左手拔出肋差,继续迎敌。

伤口处的疼痛已经开始麻木了。井上用尽全力维持着架势,眼前却浮现起在远方战斗的友人的身姿。她想着,如果是森田的话,现在一定像平时那样、轻轻松松就收拾掉了几十个敌人吧。说不定,连敌将的首级也真的可以……

就在这一晃神之间,风雪似乎变小了,井上也察觉到不再有敌人冲上前来。她抬头望向远处,见敌军纷纷转过身去,逃也似地撤退了。“荻原さん阵亡了,快撤退!”敌阵中有人扯着嗓子叫着。

原来如此,原来森田真的做到了,原来她真的孤身冲入敌军大本营,拿下了敌方大将的首级。意识到这一点,井上露出微笑,身体也一下变得轻盈。幸存的队士们也纷纷不可置信地望着撤退的敌人;等他们反应过来,战场上立刻爆发出喜悦的高喊:

“我们赢了!”“森田さん万岁!”

是这样啊,我们赢了。那么,就带大家回家,亲口告诉武元她们胜利的消息吧。

井上这样想着,打算转过身去。下一个瞬间,她忽然听见一声枪响。“井上さん!”在井上附近的中岛优月跑向她身边,看着井上,悲愤地睁大了眼。谷口立刻捡起旁边尸体上的枪打算还击,可敌阵中那个没有老实撤退的枪手已经隐蔽起来不见踪影。

腹部有点痛。井上低下头去,看到血从枪口潺潺地渗出。“我没事。”她朝中岛轻声说。但是,好痛啊,越来越痛了。“优月,这里危险,带大家撤退吧。”她又说。

中岛没有过多犹豫,立刻领着大家离去了。站立在此地的,便只剩井上一个人了。

可是,井上见到了很多人。她见到昏黄灯光里织着毛衣的藤吉,见到朝自己兴致勃勃描绘着新日本蓝图的武元,见到庆典上的焰火映在田村明亮的双眸中,见到森田在组里的比武上连胜十人后从容收刀朝自己微笑……这一切的一切,有如振翅的鸟群,从井上眼前飞掠而过。

又是一声枪响。枪弹嵌入井上胸口的瞬间,鲜血在那年轻的肌肤上如花般绽放。

雪小了。天边微微泛白。还没到日出的时候。井上头上的白布条在凛冽的风中,随雪片飘扬。刀鞘上,狐狸图案的挂件在风中晃着。

四周一片寂静。井上回到了那个早春的庭院。湛蓝的天幕下,越过椿花盛放的枝头,她望见了関的脸。関也正望着她,朝她露出微笑。

井上也微微笑起来。“有美子…”她轻轻唤了一句,倒下了。

7.

胜利的消息和井上的死讯一同传回了武元和幸阪据守的本阵,森田也再未归来。敌方暂且退兵,但我方也损失惨重。再战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武元承受着失去挚友的悲痛,作为新选组的代表,参与了双方和谈。在武元的力争之下,新选组一路走来的忠义得到了认可。新政府同意,在新选组解散后,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的组员,其罪责不再追究。

和谈顺利结束,新选组解散,井上的遗体和重伤的增本都被礼送回来。

幸阪在整理井上的遗物时,在她的遗刀上找到了那枚狐狸图案的挂件。木质挂件上,狐狸的侧脸被盛放的椿花掩映着。幸阪又想起了那个梦。

这时,武元推开门,却只是靠在门边朝里望着。幸阪早前请她一起来整理遗物,对方却拒绝了。也许,重要的东西,井上早已经交给她了吧。

武元已经背好行囊,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武元要去新政府任职了吧?”幸阪问。

“是啊,去外务部。”武元答道。她一边缓缓扫视着井上曾经的房间,像是要把每一处都看遍,一边说:“我答应过井上,要建立我们理想中的新日本。”

幸阪见武元的双眸又垂下去。然而,那眼神的确是坚定的。“真好啊。”幸阪说。

她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狐狸挂件,想了想,递给了武元:“这个还是你拿着吧。”

“那你呢?”

幸阪的眼前浮现起她过去记住的、许许多多个有井上的瞬间。她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我倒是无所谓。”幸阪经过武元身边,走到庭院里。雪早就不下了,石板路边草叶的新芽泛着绿。春天又到了,该是椿花要开的时候。

“毕竟,最在乎她的人,再怎么说都不是我吧。”幸阪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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