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 Side』
*日本1950s
*参考了实际存在的音乐作品
1.
“守屋老师患上失忆症了。”坐在前座的母亲忽然回过头来,对小田仓说。
“诶?”小田仓有些吃惊,下意识转过身去。隔着一层汽车引擎的轰鸣,和一层后窗玻璃的斑驳,她再次望见了守屋家宅前那片过于澄明的蓝。天的湛蓝连上海的湛蓝,浸染上砖墙的白,在墙边淅沥落下的,是一丛蓝色绣球花。田村小姐就站在那丛绣球花边目送她远去。
“听说是在大轰炸中脑部严重受创才变成这样的。过去的事情,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了。”
小田仓一边听母亲这样说着,一边回望向田村。今天和田村小姐是初次见面,她在守屋家充当类似管家的角色,全权照料守屋的生活起居。她穿着简素的裙装,双眼却明亮,像是她身后不太远处、日光下粼粼闪光的海。
“应该在你来上课之前告诉你就好了,我也真是健忘……”
田村的身影随着汽车远去一点点变小。察觉到小田仓的视线,田村朝她笑着挥手。小田仓看到那微卷的发梢在海风中和绣球花一起,轻轻摇曳着。
“得了这种病,守屋老师大概是活不了太久的……”
母亲的声音小了下去。汽车转了个弯,田村本就快要看不见的身影就那样消失在小田仓的视线中。
守屋老师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坐在自家的钢琴前,小田仓一边无意识地奏响琴键,一边回想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今天的一些举动就不足为奇了。
见面时,守屋笑得很亲切,说的是“好久不见”,还像小时候自己在守屋老师那里学琴时那样,叫小田仓“麗奈ちゃん”。只是,尽管她已经尽力掩饰,那神情里隐约的生疏感,不像是越过了数年的战火和动荡,再次见到曾在自己身边学琴三年的小女孩、如今长大后站在自己面前时该有的样子,倒像是初次见面。
之后闲聊起往事,到了细节处,守屋也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小田仓那时就觉得不自然,以至于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好玩地叫和自己同名的老师“麗奈さん”,而是规规矩矩地称对方守屋老师。
小田仓随意划过几个琴键,又想起,守屋让自己熟悉她的琴时,田村小姐敲门进来,在守屋手边放下一叠曲谱和一个笔记本:“守屋さん你又把东西忘在客厅了哦”。小田仓瞥见守屋翻开了那个贴满页签的笔记本仔细读着。翻开的那页,页签上的字母是“O”。Odakura Rena,她那时在看的恐怕是小田仓的资料。小田仓这时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她在放下那本笔记后,才渐渐具体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看来,守屋老师果然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可是——小田仓抬起手腕,翻开面前的乐谱——《Sounds Not to Forget》,作曲家、演奏家守屋麗奈在战前出版的原创乐谱集。第46页,练习曲作品23第7号,“风弦琴”。
“风弦琴?”
开始上课前,小田仓说实在太久不见,好想先听守屋老师弹一首自己的曲子。于是守屋在钢琴前坐下,略一思忖,便这么问道。
小田仓点点头:“小时候第一次去您的演奏会时就很喜欢这首。”话音一落,就见守屋抬眉一笑。看来她也相当满意年幼的麗奈ちゃん的品味。
守屋的指尖触及琴键的瞬间,那个多年前的演奏会上、聚光灯下、优雅地低首垂眸的钢琴家守屋麗奈,便梦幻般再现在小田仓眼前。连绵不绝的琶音如同春雨,汩汩淌过守屋白皙的指节,一如往昔。若非千百遍地熟稔于心,若非用自己灵魂的一部分炼成,是绝不可能做到这样的演奏的。
这使小田仓确信,她一定没有忘记怎么弹琴。至少,她忘不了自己的曲子。
守屋弹奏这首曲子的过程中,田村小姐还没离开。她站在二人身边不远处,半靠着柜子,听得入神。小田仓曾望过去一眼。这算是首欢快的曲子,可她在田村投入的神情中,却隐约窥见一丝哀伤,以至于她忍不住在田村离开前问了一句:“田村小姐也喜欢钢琴吗?”
田村在守屋的目光投过来之前就收起了那本就不算明显的哀伤,笑着点头道:“我也算是守屋さん的乐迷啊。”
“那么,就不打扰了。”下一刻,她便退出了房间。
想到这里,小田仓合上乐谱。Sounds Not to Forget,守屋麗奈作品。田村小姐只是因为喜欢守屋老师的曲子才来到她家的吗?
小田仓记起,自己方才登门时,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拿出了父亲差人从比利时带来的巧克力。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就把这个牌子的所有口味全都买来了……”小田仓递过明显太大了的礼品袋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守屋却马上双眼放光,看来是由衷地开心:“谢谢你!只要是巧克力,我都喜欢的。”还好,她还记得自己爱吃巧克力这回事。
那时,是一边的田村小姐代守屋接过礼物的。在小田仓下课后,田村送她到门口,告别后,忽然说:“对了,守屋さん最喜欢的巧克力,是海盐蜂蜜夹心口味的。”
2.
在那之后的每个周末,小田仓都会去守屋家学琴。战争爆发后在海外避难的数年间,小田仓完全没有练琴的机会,小时候好不容易习得的琴技也荒废得差不多了,因此如今几乎是从头学起。可钢琴家在面对小田仓这位有些笨拙的初学者时,丝毫看不出不耐烦,反而乐在其中。
“小时候,守屋老师可是相当喜欢你呢。”谈及这件事时,母亲道,“如今,以她的身体状况,既开不了演奏会,也没法继续作曲了。她大概也很高兴能见到你;不过,学生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的确,上课的时间本就不长,最近因为守屋老师的身体状况不佳,又缩短了十五分钟。近期的一次课前,守屋像是和田村小姐一起从哪里回来,在小田仓登门时,还没来得及换下出门穿的外套。
见小田仓来,守屋便向她解释道:“刚才,田村さん陪我去散步了,我们去了…唔……就是,海边、有很多船来来去去的地方……”她忽然想不起该说的词汇,焦躁地咬起下唇,视线不自觉飘向田村的方向。
田村一边提醒了一句:“你是说‘码头‘吧。”一边为守屋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嗯嗯,码头。”守屋点点头,向她不着痕迹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小田仓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也应和道:“诶,守屋老师连码头都不知道吗?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说着一偏头,用手指点了点额角。
“没错没错,我就是大笨蛋。”守屋完全不生气,还握起拳笑着敲了敲头。
可是,像这样偶尔想不起某个词的情况,如今连上课时也越来越频发。就如同那天,守屋在讲解和弦的弹法时说到:“……把根音移到最高音,这样第二个音就会变成最低音,像这样做一个…一个……”她努力保持神情如常,可笑容已经开始变得僵硬。
“转位?”小田仓忍不住接道。
“嗯,转位。”守屋立刻点点头,“麗奈ちゃん学得不错嘛。如果这样的话,听感会变得……”
守屋装作是故意停下来考她的样子,现在更是假装无事发生地继续讲下去了。可小田仓再也没法忽视钢琴家察觉到自己甚至开始忘记音乐相关的名词时,眼神里一瞬间闪过的凄凉。她打断了守屋:
“守屋老师患上失忆症了吧。”
守屋指节下的琴声戛然而止。
小田仓望向她,见她眼中闪过的竟先是一丝怒气。她微微皱起眉,启唇似是想反驳什么。小田仓坚定地和她对视着。几秒后,她终究轻轻叹了口气,展开了眉头,避开了小田仓的视线。
“没错。”她说。
从那节课开始,守屋不再像以往那样固执地掩饰自己的症状;渐渐地,也会向小田仓敞开心扉。这也并不奇怪。在守屋已经等同于隐居的如今,除了田村之外,值得信任的倾诉对象恐怕只剩小田仓一人。
了解守屋越多,小田仓越是从她话语的一隅,窥见她深深的不安。在大轰炸中失去的家,尚能在旧日的媒体照片和报导中寻回一角。在战争中幸存的亲友,也会偶尔打电话来问候;即使无法真的记起,在田村小姐为她准备的笔记里,守屋多少能学会自己和那些人曾经的故事。至于音乐,守屋目前还记得很牢,即使偶尔会想不起一些术语,自己的曲子只凭本能也能毫不费力地弹奏。
但是——
“我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人。”
守屋说这句话的那天,小田仓同她一起坐在钢琴旁,朝敞开的落地窗外望着。薄蓝的天澄明如洗;绣球花的花期到了,田村小姐在庭院中清扫花瓣的背影在带着凉意的海风中显得单薄。海风也吹过守屋的发端;她的视线越过码头上的船只,仿佛无意识般地,望着海天相接的某处。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就连她是谁,为什么重要,我也……”
小田仓自然也没有头绪,只能在一旁默默思忖着。没有留下公开记录,甚至认识的人也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这样的人如果是重要的人的话……
“本来,就连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我都想不起来。是吃了你之前带来的巧克力,我才模模糊糊地记起有这么回事。”守屋望了小田仓一眼,又继续看着海那边,“像海盐蜂蜜味的夹心。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海风里淡淡的咸味,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像蜂蜜一样。”
庭院里,田村将残枝败叶终于收拢在一起后,仿佛察觉到守屋的视线,回过头朝她一笑。守屋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恍惚:“那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田村小姐?这么一说,连小田仓也回想起某件事来。
应该是哪天上完课,从琴房出来回到客厅时,小田仓看到站在窗边、本来似乎是在打扫卫生、现在却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手指在窗框上认真弹奏着的田村小姐。她的手型虽然笨拙,但指法却有模有样,令小田仓好奇问道:“田村小姐也会弹钢琴吗?”
田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肩头一颤才回过身来。“啊、抱歉吓到你了。”“没有没有,是我太入神了。”
“田村小姐也会弹钢琴吗?”小田仓还是好奇,便再问了一次。田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最近也在跟守屋さん学琴,不过才刚刚开始,连小星星都还没练熟……”
她又在窗框上弹起来,一边说着:“你看,一加上左手和弦,两边的手就都管不过来了。”
小田仓甚至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屈,平白觉得这个大自己不少的姐姐有点可爱,便走近去,扶着田村的手纠正她的手型:“再立起来一些会比较好喔。”
那个时候,小田仓从离自己近在咫尺、努力弹奏着的田村小姐身上隐约闻见某种甜甜的香味。仔细想想,那就是蜂蜜的味道吧。
3.
如果守屋さん忘记的人真的是田村小姐,田村小姐应该一开始就会告诉她才对。可是,她看起来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又或者,即使田村说过,她也从未真正认可田村就是她忘记的那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
去上课的路上,小田仓想着这些事直到下车。可是,田村小姐并未像以往一样早早地在门外等候。小田仓不安地按响了门铃,过了好一会才等到田村拉开门。
“抱歉,守屋さん刚才昏倒了,我得马上送她去医院,小田仓小姐先请回吧。”
田村急匆匆地说完,就要向小田仓欠身。小田仓立刻上前扶住她:“你一个人太辛苦了,我来帮你!”
不等田村答应,小田仓便径直进屋拿起电话,一个急电唤来家里的司机,迅速将昏迷的守屋抬上车送往医院。辗转了大半天,守屋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但仍需住院观察。
终于能稍微安下心来时,小田仓望向窗外,才发觉已经入夜了。田村轻轻关上病房门来到走廊上,在小田仓身边坐下:“谢谢你,真的帮大忙了。”她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连带身体一起稍稍松弛下来。
小田仓摇摇头,却见田村仍然望着病房的方向,眼帘微微垂着,将她眼中本来的神采遮去了大半。这样晦暗的神情,她极少向人展露,或者说,她甚至未能像平时一样将它迅速收起。这令小田仓担忧起来:“守屋老师的情况不好吗?”
“目前算是稳定下来了,但是……”田村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太过低落,冲小田仓笑了笑,但这笑容在小田仓看来异常苍白。
“小田仓小姐已经知道守屋さん失忆的事情了吧。”
没想到田村会如此单刀直入,小田仓只得点点头。田村低下头交叠起双手,缓缓说着:“守屋さん是因为在大轰炸时脑部严重受损才失忆的。虽然伤势治愈了,但是脑部的损伤无法逆转,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严重。她会忘记越来越多的事情,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
她一边说,一边揉着手指,揉到指节发白。她在尽力忍住泪水。小田仓立刻轻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可这反而让田村的眼泪落了下来。
守屋さん会忘记一切;更糟糕的是,她会带着记忆中巨大的空洞死去,而这一天不会太远。田村小姐恐怕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毫无办法。
如此,还有什么话能安慰她呢。小田仓只是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夜深了,走廊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别的病房的访客;一个护士推着摆满吊瓶的推车,金属车轮在地砖的缝隙上轧过一声又一声。
在这样的寂静中过了不知多久,田村的情绪似乎平复过来。她抬起头对小田仓说:“抱歉,跟你说这些,害得你也一起难过。”
小田仓摇摇头。忽然,她想起今天来上课前一直想着的事。不如趁这个机会直接问问田村小姐吧。
“守屋老师曾跟我提起,她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人。她说这个人身上有海的味道、蜂蜜的味道。我在想,莫非田村小姐就是……”
话还没说完,小田仓便见到田村的双眼渐渐睁大了。然而,惊喜只维持了数秒,她眼中的光芒便再次黯淡了下去。
“真亏你能猜到呢。”田村说。她靠回椅背上,再次陷入沉默。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着,她的视线追逐着那一秒又一秒、孜孜不倦向前奔走着的秒针。终于,她开口道:“如果小田仓小姐不急着回去的话,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田村那晚讲的故事里,多少有并未完全向小田仓言明的部分。不过在这里,姑且连那些不便言说的、或田村也未必知道的部分,一起说清楚吧。
那是战争爆发之前的事了。年轻的钢琴家守屋麗奈,最终成为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新任海军上尉大园玲的妻子。座无虚席的演奏会上、杂乱的铺了满桌的乐谱前、圣诞集会热可可腾起的雾气后、华贵的天鹅绒床上……大园上尉时而温柔、时而狡黠的狐狸般的双眼一直追逐着她,直到为她戴上戒指。
然而,跨过那枚直径16毫米的窄门后,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从狐狸鲜活的猎物,变为了狐狸玻璃箱里的标本。本就是喜爱追逐猎物的狐狸,一旦真的追到,改变目标便是迟早的事吧。大园上尉婚后的风流韵事一天天水涨船高,漫过守屋的前额,令她几乎窒息。
可是,在那场庆祝大园上尉上任舰长的宴会上,那个叫田村的士官在偷偷看着她。那越过觥筹交错的炽热视线,从她们第一次打过照面开始,便静静地持续到如今。守屋第一次正面回望过去,这足以让田村引起注意;田村怔了怔,立刻别开了视线。
好,若是你如此,那我便也如此吧。守屋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和一群军队要人聊得火热的大园上尉,这样想着。于是,守屋穿过人流,故作不经意地经过田村身边,轻轻说了句:“顶楼露台见。”
在避人耳目的露台角落,守屋轻轻从身后接近了田村,握住了她的右手手背。握住那坚实骨骼的瞬间,守屋仿佛握住了一块能砸开玻璃柜的石头。在田村转过身来,两人视线接触的那秒,守屋将石头坚定地抛向前。咔嚓一声,玻璃碎了。
原本只是如此而已。原本,对方也不必是田村,而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毕竟只是拿来向大园同态复仇的工具罢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望进年轻士官那如夏海般澄明的双眼后,对方便只能是田村了。
大园玲像是循循善诱的幽深小径,越深入才能窥见更多,却也迷途难返。而田村保乃则是大海,只是浅尝辄止也足够温柔,就像细浪轻轻拂过脚背。守屋原本只打算浅尝辄止的,而田村也有义务在身,并不是能召之即来的人。可是,一次又一次地相见,直到亲吻、交缠,守屋发觉自己可能朝这片海的中央走得太远了。
“好想永远这样和保乃在一起啊。明天也是,明天的明天也是。”某个深夜,赤裸地卧在田村温热的臂弯里时,守屋这样轻声说着。本来只是带着调情意味随便说说而已,可田村的回答却是:“麗奈能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的。”
没法在一起。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的那瞬,守屋感到自己脚下一沉。她踏入了海的太深处,沉了进去。
而田村呢?从陪同僚坐进守屋的演奏会现场、意识到自己爱上上司的妻子的那刻起,她不就是看到了这点,并以此为前提来爱守屋的吗?太平洋上的战争近在咫尺,自己恐怕很快就会在某场战斗中葬身在那异常广阔的海吧。即使侥幸逃得一命,守屋也终究是大园上尉的夫人,就算大园丧命,她亦是大园上尉的遗孀。
如此,就别为了哄人快乐,而承诺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吧。然而,田村坦诚的拒绝,成了守屋爱她的开始。守屋见到了田村为了这有限期的爱而燃烧的决心。报复大园这种无聊的事就抛在脑后吧;从那刻起,守屋只想加入这燃烧。
最后的日子里,她们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相见。落地窗外,深蓝色的海潮交叠上月光;钢琴前,田村生着薄茧的双手抚过月色下守屋洁白的肌肤。守屋脱力地向后靠去,却不慎按动琴键,琴弦便随她一起颤抖起来。守屋只好环住田村的后背,凑近她颈间呻吟出声。喘息之间,守屋一下又一下地、嗅到年轻海军士官身上像蜂蜜一样的甜味。
没有明天,今天才足够美丽。
可是,明天却到来了。
战争的确在那之后不久就爆发了,田村也的确在某场激战中随着着火的船身一起沉入大海。可是,她没能死去。战地医院、战俘营、军事法庭、远洋客轮的四等舱……如此几经辗转,再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时,田村还活着。
守屋也还活着,但是几乎失去了一切。大园上尉以身殉舰,家人、房子、和财产也都在大轰炸中灰飞烟灭。连记忆也是。守屋在布满残砖断瓦的焦土上睁开眼时,只看到一片猩红;从头顶浸染而下的沉重的湿热似乎带走了她脑海中的一切。只有到了伤势大体恢复后,站在钢琴前,她才想起,守屋麗奈好像会弹钢琴来着。
田村在东京也一无所有。在联系大阪的亲人,打算回老家之前,她却想起早已不再打算想起的那个人。原本无法承诺的明天,如今却到来了。她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和守屋一同度过这原本不会存在的明天。
于是,田村找到守屋现在的住址,阔别多年后再一次站在了她面前。可无论她如何说起她们的过去,守屋也只是一脸困惑。这样的交谈持续了好一会,田村才意识到,对方并非在刻意回避任何事,而是忘记了。这恐怕比刻意回避还要糟糕得多。
守屋的眼神和微笑里,只有对初次见面的人的礼貌性的友善。多年前的一个个夜晚里的甜蜜、占有、与潮热,如今全都被抹消殆尽。那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如今更是经历了数年的战火,无论是田村还是守屋,甚至都无法拿出那段关系存在过的证据。
“还好,她最终同意我留下来照顾她。”田村把故事讲到了最后。她望向小田仓的双眼仍然带着落泪过后的残红;然而,那光芒异常坚定。
“我不想放弃。”她说。
4.
“田村小姐,我在想,既然唤起守屋老师记忆的是巧克力的味道,那么也许,只要有关于那个时候的足够强有力的物证,就能唤起她的更多记忆吧?”
小田仓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田村后,就连她自己也开始为守屋恢复记忆而努力。
可是,关于她们的存证,当事人尚且没有,我又怎么可能找到呢?
小田仓这样顺理成章地想着,记忆深处却忽然闪起光来。
小时候,守屋老师曾神神秘秘地弹过一首曲子给她听。那首曲子究竟是……
她在钢琴前坐下,合上眼。多年前,年纪还很轻的守屋老师靠在窗台边,背着午后柔和的日光,朝那个坐在琴凳上轻轻晃动双腿的小女孩露出神秘的微笑时的光景,泛着旧照片的光泽,一点点浮现在她的脑海——
“麗奈ちゃん,我写了新的曲子,要不要听听看?”
“不要啦。”小女孩撅了噘嘴,把头晃得像拨浪鼓,“麗奈さん的曲子都好难,我都弹不出来。”
守屋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也没说让你弹就是了…”她咬了咬下唇,看似是生气了,转念又来了主意,便又笑起来,“是给喜欢的人写的哦。”
“诶?是谁是谁?”小女孩这才来了兴趣,连腿也不晃了,连连追问道,“是大园姐姐吗?”
“唔…是谁呢?”守屋走到琴凳旁,小女孩立刻往旁边挨了挨,让守屋坐在了她身边。句子的余韵在空中悬了半晌,最终却落在守屋狡黠笑着说出的一句:“不告诉你。”
“诶——”守屋不管小女孩因为不满而拉长的尾音,抬起手腕,在琴键上落下第一个音符。
——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小田仓睁开眼。
这首曲子如果真是守屋老师写给田村小姐的,那么,能证明她们的故事确实发生过的唯一物证,不就在我的记忆中吗?
小田仓为自己的想法振奋的下一秒就感到懊恼。她想不起来了。即使能想起大致的段落安排、情绪流动,但怎么可能想得起每一个音呢。
可即使如此,若是不试试看的话,她们就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都无法抓住了。
这样想着,小田仓揭开五线谱本新的一页,打开键盘盖,循着残存的记忆,按下第一枚琴键。
“足够强有力的物证”。在小田仓说起这一点后,田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一样东西。然而已经是小田仓离开后的几天过去,她才鼓起足够的勇气将那样东西真正回想起来。
或许连回想都不算,因为她根本就记不清了。
可为什么会记不清了呢,那明明是一封再短不过的信啊。原因,田村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眼前病床上的女性沉睡着,白皙的眼皮上淡淡地隐现着血管,仿佛任何光线都能从那里轻易穿透。田村实在害怕面对着如今沉静又透明的守屋,回想起曾经目光灼灼、自愿步入烈火的麗奈。
战争前夕,田村去见守屋最后一面时,守屋曾交给她一封信。至于那封信本身,田村读过后就立刻投入海中销毁了。可那封信上字句的残像,多年间偶尔如烛火般在田村的心头摇曳。也正是因此,田村的燃烧始终未能完全终结,这促使她在侥幸生还、回到日本后,下定了再去见守屋的决心。
这封信若是还在,应该能成为足够强有力的物证吧。
田村闭上眼,将信中的词句尽力唤起。小田仓也用尽全力,奏响她还能记起的每一个音。
——旋律从低音区铺开,缓缓叠上一层层小调和弦。
『见字如面。』
左手重复的节奏型细碎地从低音区向上攀升,演奏也隐隐增强着。
『我本不该写下这些文字,不该这样留下存证。或许就该抹去我关于你的一切记忆,这样于你于我,才是最安全的。』
她的手腕微微一抬,在高音区骤然点上一个颤音。
『只是,我无法放弃这最后一次刺痛你的机会。』
演奏变得急促有力,旋律不时被切分节奏打断,转调也变得频繁。
『以你的个性,在向我最后告别,转过身去那一刻,就会将它当成“结束”吧。可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为你作了曲子,为了在这世上,将你不为人知地留下。』
而后,旋律又回到中音区,细碎的音符变得悠长又低回。
『这就是我交给你这封信的原因。在你读完这封信后,这封信的存在,会和你原本想要抹去的回忆相连。请你在想起这封信时,想起我曾回望向你的眼神,想起我们的每一个夜晚吧。我记住你,你也记住我,这样才算公平。』
停滞了一瞬,一切被再次激活。高音区快速的装饰音和颤音加上低音区的大跳音型将乐曲激烈地推上峰顶。然后,演奏弱了下去,旋律再度回归平静。
『你会怀揣这封信,怀揣这份藕断丝连的痛觉,直到生命的最终吗?如果是,我会由衷觉得高兴。』
最后只由一个单音作结。泛音只延续了片刻,旋即便消失了。
『那么,再见了。』
信结束在这里,田村睁开眼。小田仓将曲子写到最后,把乐谱本合上。
可是,一切真的被准确地回忆起来了吗?
信本身早就被销毁,这残存在记忆里、经过时间篡改的一字一句,究竟是出自守屋之手,还是田村揉进这些年对这份感情的千百次琢磨,最终扭曲而成的东西?
小田仓也并非记忆力超群的天才。她从多年前的浮光掠影中拾起的音符,究竟有几个真是守屋写下,又有几个是她听了田村讲的故事后、求剑刻舟的再创作呢?
恐怕,不仅是守屋,就连小田仓和田村的记忆,也早就不真切了。
5.
“麗奈さん,有首曲子,请你务必听听看。”
在守屋身体状况好转,钢琴课也恢复后不久,小田仓终于向她提出了这个请求。得到同意后,小田仓摊开乐谱,演奏起那首曲子。
守屋一开始只是专注地听着,待到乐曲进入中盘,小田仓发觉她的眼神有些失焦。到了冲突激烈的高潮处,她的大脑某处猛然抽痛了一瞬。
“唔!”守屋吃痛地按住额角。她想问小田仓曲名,抬头望向那边时,眼前却瞬间闪过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光景。
月色下闪光的海、海滩上旧船舶的阴影、初秋微寒的空气……潮声中传来不知是谁的呼喊。循声望去,有人正向自己奔来。那个人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她。她被那拥抱的力气撞得轻轻后退,却又被双臂坚实地拥进怀中。她埋进那个人的颈间,深深嗅着。淡淡的蜂蜜味混杂着海的咸味。她的双颊被温柔地托着,令她望过去。那样明亮的双眼…那个人究竟是……守屋看不清她的脸。
“麗奈さん!”小田仓喊着她的名字从琴凳上站起身。守屋倒了下去。
再次昏倒后,守屋的身体状况又变差了一些。经过医生的判断,消耗脑力的钢琴课不得不停止。小田仓去医院看望时,将乐谱交给了田村。
向田村讲明了这首曲子的原委后,小田仓说:“至于要不要学会这首曲子,再弹给守屋さん听,就交给田村小姐自己定夺了。”
6.
小田仓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是在大半年后的新年期间。守屋家院墙边的绣球花丛被细心的覆上保温罩,罩子上又薄薄地积了一层雪。屋子里很暖和。壁炉静静地燃着,田村小姐为壁炉旁的二人端来两杯热可可。
坐在轮椅上的守屋似乎比原来又瘦了一些,但是气色不错,显然是被照顾得很好。看她的神情,她已经不记得小田仓是谁了。“田村小姐应该跟你说过我得病的事情了吧。抱歉啊,实在记不起你来了。”她这样解释着。不过,在收到小田仓送给她的巧克力时,她不用任何人提醒,马上就显得很高兴:“谢谢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她拿起海盐蜂蜜夹心口味的那款,笑着朝小田仓晃了晃。
翻开田村小姐拿来的笔记本上页签为“O”的那部分细细看了一会,守屋才恍然大悟般望向小田仓,和她聊起之前的事情。大概是脑部的状况又恶化了一些,一边聊着,守屋不得不一边看一眼笔记。
聊到半途,守屋忽然兴起:“对了,麗奈ちゃん想不想听我弹琴?”
实在是担心守屋的身体状况,小田仓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关注着这边的田村,见她轻轻点头,才笑着答道:“那就拜托了。”
田村走到守屋身边,守屋望向她,像是要叫她的名字,双唇微张后却停住了。在那空气都为之凝滞数秒的沉默后,守屋终于道:“田村さん,要拜托你带我过去了。”
“田村さん”这几个字落地后,小田仓见田村小姐原本有些发紧的肩头立刻松落下去。“好。”田村轻快地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向琴房的方向走去。
辞别前,小田仓找机会偷偷翻开笔记本上页签为“T”的部分。Tamura Hono,田村保乃。名字下的信息只简洁地记载着她负责全权照料守屋这件事,其他的事仍然只字未提。
因为想在这附近走走,小田仓和司机约了晚一些的时间。向二人告别后,她小心地避开街边洁白的积雪,不愿把雪踩脏了,慢慢散着步。绕过两个墙角,来到守屋家的后街,朝前便能望见不远处的海。清冷的空气里,连海的蓝色也变得冷了。
琴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是那首曲子。小田仓不禁停下,又加快脚步,来到守屋家后院的院墙边。隔着栅栏,她望见落地窗边的钢琴前,田村小姐正弹奏着。守屋坐在一旁的扶手椅里,静静地望着她。
田村弹的果然是那首曲子,但细听又有微妙的不同。是田村的琴技导致的错漏,还是因为害怕刺激到守屋而故意修改了旋律?又或者,是小田仓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无论如何,那琴音正和着不远处的海潮流淌。温和的冬日阳光照亮了守屋的半边脸。她幸福地笑着,听着听着,就缓缓合上眼,平稳地呼吸,似乎是打起盹来了。
田村见她睡着了,便起身拿过一条毯子为她轻轻盖上。她的手随毯子落在守屋肩头,脸也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凑近了过去。她凝视着静静睡着的守屋,离她越来越近,仿佛想要亲吻上去,却停住了。
那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转瞬便换作有些苦涩的笑。她稍稍抬头,选择将吻落在守屋的额头上。然后,她在守屋身边跪坐下来,靠在守屋的膝头,轻轻闭上眼。
冬日静谧的阳光下,那景象宛如一幅静物画,仿佛连时间都凝固在了那里。
可是,时间的确还在走着。
小田仓听到潮声沙沙响着,看到时间随着那声音,一滴一滴,落在她们身上,堆积,然后凝结。
她看见,她们正一点点化作琥珀。
(完)
(写于2024/12/27)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