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KOKU SIGNAL STATION

「既无记忆,也无一物」

十六夜月【保鸭】

幕末AU 其一

*文中的历史相关内容存在修改/虚构

1.

我第二次见到守屋麗奈,是在新选组选拔新队士的道场之中。我从同来参加选拔的增本那里听闻,守屋是富商家的末女,不知为何却抛下优渥的生活,来这刀口上舔血。但抛开动机不谈,她的武艺却意外了得,连战三位剑术师范,皆不落下风。

战毕,她依照礼节收剑,从容后退五步后深鞠一躬,望向上方,等待局长裁定合格与否。我循着她白色道服的下摆向上望去时,见到她被汗水浸湿的白皙脖颈正随着她的呼吸,在阳光下微微反射着光亮。她的眼神足够沉静,面容却精致得过分,不像个武士。

这时,上方却有人站起身来。那是时任一番队队长的田村保乃。她谦逊知礼、爱护民众的美名,我早在来京都前就有所耳闻。她的高超武艺更是在浪士中无人不晓。在新选组以少胜多的池田屋一战中,田村以一敌四,仍然毫发无伤地将对手一一斩杀,吓得余下的敌人纷纷越窗而走。在此威名之下,无论是攘夷派还是不法浪人都不敢轻易造次,使得京都地界最近都清净了不少。

田村从上方走下,接过剑术师范手中的木刀朝场中走来。她身着黑色道服,长发束在脑后,鬓边漏下几缕碎发。她双目有神,面上也带着笑,走来时宛如春风拂面,几乎让人忘了她是一位战斗时令人胆寒的剑客。

“相当不错的武艺呢。”她对守屋说,“可否与我较量一番?”

守屋应下,二人互相行礼后,立刻摆出迎战的架势。田村原本温和的神情一瞬间锋芒毕露,守屋的眼神也霎时冷峻下来。观者皆屏息凝神,我也忍不住直了直腰,睁大眼睛。

田村先发制人,刀锋凌厉破空,直逼守屋而去。守屋似是有所预料,闪身举刀,架开这记猛击。田村毫不停顿,刀刃朝守屋接连挥出。烈火燎原般的猛攻下,守屋没有丝毫喘息之机,但身体仍如游鱼般穿梭在进攻的罅隙,同时轻盈挥刀将攻势化解。

好厉害。我不禁暗自赞叹。若换做我,根本抗不过这波猛攻。

兴致愈发高涨,田村露出一丝微笑,低吼一声,高举木刀从上方猛地劈下,刀刃带起的劲风引得周围的空气都哧哧作响。守屋向后轻巧一退,刀刃从她身侧擦过。抓住这个时机,守屋向田村的咽喉迅捷一刺。与田村侵略如火的攻势不同,守屋的动作如落樱般,不带一丝杀气,冷峻到近乎优雅。

可田村毕竟久经杀阵,早已预判了她的攻击,迅速侧身避开,紧接着发力从下方横扫。守屋转身抬刀一架,双刃相交,发出清脆的木质碰撞声。守屋的力量显然处于下风,很快就借力退开试图重整架势。田村抓住这个破绽,猛然发力,直斩向守屋的胸口。守屋举刀挡住,手臂却经不住这一震,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去。田村没有停下,又是用尽全力的一击,将守屋完全逼退。守屋脚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木刀也脱手滑落。

田村收起剑,伸手拉起守屋时,又恢复了战斗开始前那温良的神色。她朝守屋笑道:“真是好久没有这么尽兴地战斗过了,多谢。”她又转头望向裁判席,朝局长肯定地点点头。

最终,连同守屋,还有我幸阪在内,通过选拔的共有六人。

我们六人跪坐成一列,向上方行礼时,我忍不住瞥向守屋,却恰好见她露出微笑。恢复正坐时,那微笑却又收起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守屋时的场景。那是初筛时,负责的队士朝排在我前面的守屋略带轻蔑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杀过人吗?”

那时我瞥见,守屋脸上闪过和现在一样的微笑,点了点头。

 

2.

——杀没杀过人,一试便知。若是她说谎,便直接视为违反局中法度,命她切腹即可。

领导层作出如此判断后,命守屋为一位将要切腹的队士介错。这是守屋的第一个任务,同时也是暗中的考核。

同期入队的我在前段时间已经通过考核。身为监察役*,这次我的任务是在暗处监视切腹仪式。这位队士是因为和攘夷派暗通款曲被发现,才不得不切腹的。若是观者中有人神情有异,其忠诚恐怕也值得怀疑。

并不是什么光彩的缘由,所以仪式定在夜里。庭院中已布置妥当;樱树下,白布垫子四角点起烛火。正是落樱时节,风一起,花瓣便纷扬飘散,其中几瓣落在跪坐于垫上、身着浅葱色礼服的队士膝头。

“怎么,连在光天化日下切腹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他质问道,脸部肌肉因愤怒虬结着,烛火在他面上投下颤抖的阴影。

端坐于上方的局长等人毫不动容。田村自然在列,也只是平静地望向前方,脸上未起一丝波澜。

那队士回过头去,轻蔑地瞥了一眼站在身后,预备介错的守屋:“还派来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任凭他怎么说,守屋也只是静静立着。烛火在她沉静的双眸中摇曳;月色早就被薄雾笼住,令我几乎看不清落在她肩头的花瓣。

跪坐着的队士终于安静下来,振落羽织,露出腹部,拿起早已备在他面前的短刀。守屋也拔刀出鞘,刀身反射的寒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脸。

队士拔出短刀,将刀尖指向自己的腹部。他握住刀柄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却迟迟没有下刀。当我几乎以为他恐惧得不敢下刀时,他却忽然暴起,高喊“天诛!”,举刀向局长冲去。守屋毫不迟疑,向他后颈利落一斩。血花四溅,最高者甚至染上枝头的残樱。那队士霎时仆倒在地,连通往上方的台阶都未能触及。

遮住月色的薄雾此时恰好被风吹散。皎白的月光下,守屋的衣袂随风飘动。她从容抖落刀上的鲜血,舀起一瓢清水洒落于刀身;抬头望向月亮的瞬间,她的目光澄澈又凛然,如同盛着一汪寒水。

唯有杀过人的人,此刻才能有这样的神情。

田村正定定望向守屋。不知是为守屋的表现而惊异,还是纯粹被那美所吸引,她双唇微张,眼中闪着的光比平时还要明亮。后来回想起这一幕时,我才意识到,田村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对守屋心有所动的吧。

 

3.

守屋通过考核后,被编入田村率领的一番队。之后不久,在攘夷军试图攻入御所、挟持天皇的武装政变中,新选组受命防守御所北门。

攘夷军火力强于我方,枪炮齐鸣下,我军竟一时间难以抬头。在战局就要失控的当口,新选组以一番队为主力,连同四番队和十番队组成敢死队向敌阵冲锋。暴雨般的枪火下,有队士倒下,但更多人毫不畏缩,抱着决死之心,高喊着突入敌群。

田村冲在最前方。她高举刀锋,毫不留情向任何一个胆敢阻拦的敌军斩去。刀光剑影间,血花飞溅,敌人如麦茬般纷纷倒下。守屋紧随其后;一个敌兵试图从侧翼偷袭,刀锋直逼田村的腰侧。千钧一发之际,守屋精准挡住那致命一击,刀刃反手一转,将敌兵利落斩杀在地。田村举刀逼退眼前的敌人,迅速向守屋点头示意。守屋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依旧锁定前方的敌兵。

敌人被敢死队猛烈的攻击搅得阵脚大乱,大部队抓住时机,一举上前。我冲入阵中时,只见不远处的田村守屋二人配合默契,在她们周身筑起了完美的防线。田村的刀锋势如烈火,一两招便能将敌人逼入绝境。守屋则穿梭于田村身侧,填补她攻击中的空隙,精准斩杀试图从侧面或后方偷袭的敌兵。

明明是第一次配合,明明战斗风格大相径庭,却仿佛已经历经无数次演练一般。这水与火的交织,梦幻般的场景,几乎令我呆立在原地。

“喂,发什么呆呢!”增本冲我一喊,我才回过神来。我回过头,见她将一个偷袭我的敌兵一枪刺倒。我再望向田村他们的方向时,只见敌军已经丧失斗志,开始四散奔逃。

 

又经历几场战斗,攘夷军彻底失利,领袖自裁,残军逃离京都。然而,攘夷军肆意倾泻的炮火早已引燃京都的大街小巷,熊熊大火整整三日才被扑灭。

回驻地的路上,残破的街头处处弥漫着焦味,擦身而过的市民面目熏黑,朝我们匆匆鞠躬,田村也朝他们点头致意。我望了她一眼,见她双眼还算清亮着,却已经遍布血丝。刚结束战斗,便在三天里几乎不眠不休地帮助救火,就算是她也快到达极限了吧。跟在她身后的守屋也低头垂眸,像是累得快要倒下了一般。

一处废墟里传来哭声。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想把像是他母亲的女人拖到草席上。那女人浑身焦黑,显然已经死了。

我们跟着田村上前去,帮那孩子抬起母亲的尸体,用草席裹好。

田村在尸体旁跪坐下来。我听见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如果当时我们能在七条河原就击退敌人的话,这里就不会着火了。”

“我还做得远远不够好啊……”她抱着正哭着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自己的眼眶却也湿润了。

守屋跪坐在一旁望着她,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在闪烁着。那时的守屋微微蹙着眉,眼睫垂下,那神情分外柔和,却也分外哀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时我以为她也在为这孩子而难过,现在想想,她眼里望着的,自始至终都只有田村一人。

终于,守屋向田村的方向挪了挪,伸出手,为她拭去眼眶中的泪。田村怔了怔,但没有闪躲。

只是一个指节的触碰而已,仔细想想,又确实算得上亲密。可之后再看,这不过是二人耐人寻味的关系的冰山一角罢了。

*新选组的「监察役」主要从事内部的纪律监督、维护秩序、执行处分等工作,也负责对外的情报收集。但这篇小说不严格采用历史上监察役的职责,而是将他们也算作战斗人员的一部分。

4.

攘夷派的阴谋未能得逞,京都的战斗也暂时告一段落。连日的劳累使得田村腰伤复发,不得已暂时停止一切任务,留在驻地疗养。守屋和平时一样,按照队里的安排外出巡逻。二人的交集在这段日子里按理是少了的。正因为如此,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才令我惊讶不已。

那大概是在我们扑灭京都的大火半个月后的事了。我睡眠太浅的毛病一直没能改善,何况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一睁眼,我便听到屋外雨声铿锵,不用看便能想象庭院被豪雨无情冲刷着的场面。

即使如此,屋内的其他人却都睡得很熟。睡在我身边的增本更是翻了个身,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我那时睡意全无,只能对这些家伙深表佩服。

起身在走廊上散散步吧。这样想着便拉开门,到了廊上。雨天的地面泛着潮气,脚底传来阵阵凉意。好在雨声够大,我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也就不必担心吵醒我那睡眠普遍太好的同僚们。

夜已经很深,屋内的灯也早该灭了。这就是我远远望见田村的房间还亮着灯时,稍微有些惊讶的缘故。听闻她喜欢看书,独自疗养的日子想必也寂寞,就算点灯看到深夜也不奇怪。

这么想着,我却还是悄声上前,也不知是作为监察役的职责使然,还是和增本相处太多、害得我好奇心太盛。总之,我来到她的房间附近,耳朵贴着墙,隐约听到屋内传来交谈声。雨声太大,我好一会才分辨清,说话一方是田村,而另一方竟然是守屋。

我听到田村道:“已经很晚了,麗奈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吧?”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居然叫的是名而不是姓。

守屋的声音和平日里听起来不太一样。“田村队长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啊,现在我该叫你……保乃。”即使隔着雨声也能听到,那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异样的甜味,像花朵轻轻摇曳着。她用这样的声音唤出“保乃”的那刻,连我的心头也不禁一颤。

“保乃拒绝我的话,我就只好去找别人了。”

之后的几句对话听不清楚,再到能听清时便是守屋说:“让我看看吧?保乃的身体。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武士的身体呢。”

等了一阵,没等到田村的回话,连守屋也不再开口。屋内的灯还亮着,没有人离开。廊外的豪雨也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事后回想起来,我那时的举动还真是胆大。即使下着雨,室内毕竟亮着,那二人也足够敏锐,若是没有屏风遮挡,我恐怕当场就会被发现。然而那时我没想这么多,只是本能地摸到房门前,拉开一条细缝。

那一瞬,二人在屏风上的影子毫无防备地映入我的眼帘。烛火忽明忽暗,影子也明灭闪动。二人就这样活在了真实与虚幻的交界处,令我看了一场她们主演的影戏。

她们面对面跪坐着。守屋触摸着田村的身体,一点点靠近,最终亲吻上去。田村先是下意识向后靠了靠,却没有闪躲;无论是触摸,还是亲吻,都默默承受着。

接下来的一切,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想,守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呢。意料之外的精通武艺,意料之外的惯于杀戮,如今又是意料之外的在这种场合、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循循善诱。到了最后,田村也忍不住回抱她,手臂眼看着渐渐收紧,掌心终究也触摸向守屋的后背。

吐息和低吟是该有的吧。可雨声太大,一点也听不到,真是气人。

这时,守屋轻推着田村向后倒去,我能听到的只有身躯轻轻撞击榻榻米的一声。身影交叠着,却从屏风一侧探出一截手臂来。

那向上摊开的手掌随着手臂向前伸去,手指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却什么也抓不住。另一只更为白皙的手触着那手臂,似是要为她填补空隙,却带着恶意般,只是一路用指腹轻触着,画着圈、跳着舞、一点点徐徐向上,终是押住那已然难耐的掌心,然后缓缓紧扣。

我就这样屏住呼吸,看着那双手紧紧相扣了好一会,然后终于松开。我也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雨声已经小了很多。这足以让我听到田村说:

“麗奈,我可不是什么武士啊。”

下一秒,我便听到肌肤窸窣摩擦,屏风上的二人攻守易势。

“真厉害。”左耳畔忽然响起增本的声音。正看得投入的我吓得向右一歪,手肘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来不及骂这神出鬼没的家伙,我连忙关上门缝,拽着增本逃跑了。我们躲在暗处看过去,却也没人追出来,只是原本亮着的灯灭了。雨已经停了,庭院里只偶尔回响着树叶上积水落进水洼的滴答声。

 

5.

直到半个月后,田村在伤势恢复后归队,我也没弄明白她和守屋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大战在那时还只是稍露苗头,而大和屋劫案就是在那段相对平和的时间里发生的。

我们在深夜里收到报告,有队不法浪人趁大和屋主人不在,入室抢劫。大和屋作为京都首屈一指的商号,对我们多有赞助,局长也相当上心,派出最精锐的队员前去救援。

等我们到时,商铺内已一片狼藉。廊柱上被砍出一道道刀痕,商品和账目散落一地,浸着血。这里留守的仆人们恪尽职守,却也没能护住主家的财物,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劫案显然已经变成杀人越货。

见到这幅惨状,田村露出平日里极为罕见的怒容。这些恬不知耻、残害民众的家伙,我们必须一个不留,全部斩杀。她下达命令后,留几人在一楼追逃,另外几人从屋外包抄,自己则带着守屋和我向二楼奔去。浪人们听闻我们来了,正在且战且退;二楼仍有人逗留不去,试图在最后关头多抢一点。

狭小的储物间内,守屋与几个浪人陷入缠斗,我从旁协助,田村则追上浪人集团的首领。那首领似乎想从一个仆人手中夺过一个匣子,而那仆人死死抱着匣子不肯撒手。“这是主人托付给我的,求求你,唯独放过这个吧!”头发花白的老仆一边嘶喊着,一边向田村投来求助的眼神。

见田村来了,浪人立刻举刀向那老仆砍去。只是几步距离而已,田村只需上前横刀拦住就能救下他。可就在那时,正和好几人战斗的守屋不慎一刀砍在立柱上,敌人趁机朝她挥刀斩去。我被一个敌人缠住没法脱身,眼看着刀刃就要落在守屋背上。

田村几乎毫不迟疑,箭步冲向守屋,将那敌人斩杀,又一刀将另一个敌人逼退几步。守屋拔出刀来,和剩下的敌人继续战斗。田村再回过头去,只见那老仆已倒在血泊中,杀死他的浪人一手握着滴血的刀,另一手握着匣子,跳窗逃走了。

我和守屋解决了剩下的敌人。战斗结束了。我再望向田村时,却见她仍静静立在原地,望着那个老仆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6.

三天后,我在执行完任务回驻地的路上,偶遇了正例行巡逻的田村。她正帮一个路人扶正侧翻的推车,又将掉落一地的货物一袋袋搬上车去。我紧走几步上前,她朝我笑着打了个招呼,我也拾起一袋货物运上车。待到货物全都放好码齐,那路人向我们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推着车远去了。

“多谢你了,幸阪。”田村朝我点头致谢,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正好她也要往驻地方向去,我们便一边走,一边随意聊着天。一路上,不时有过路的民众认出她来,或是恭敬行礼,或者语气里充满爱戴地打招呼,田村也都笑着回应。说实话,就连我也对她深感钦佩。我自认见过不少武者,其中能像她这样既不以武犯禁,也不恃强凌弱,真正爱人们,也被人们所爱的,只有她一个。

“田村队长真是受欢迎啊。能做到这样,可以算是武者的楷模了吧。”我忍不住说。她却摇摇头:“不,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对视上了。那一刻,我脑海中闪过三天前在大和屋发生的事,而我从她闪烁了片刻的目光中,也读出了相同的东西。

“那时森田他们不是把逃跑路线都堵死了吗,那个跳窗走的浪人,我们也没让他逃掉。”我试图把话题引向不太尖锐的方向,可她没接话,却问我:“幸阪你为什么要加入新选组?”

意料之外的问题,我只好如实作答。我原本是三重县桑名藩藩士,但我这种个性,在那边不受待见,永远也不会被重视。听闻新选组也招募监察役,我想也许我的才能在这边有用武之地,便脱藩来参加了选拔,没想到真的通过了。“也不知我有没有派上用场就是了。”我最后说。

“幸阪不仅是很好的监察,平时驻地的管理、还有需要战斗的场合,你都帮了很大的忙呢。”她拍了拍我的肩,“不然局长也不会在大和屋那次派你一起过去了。”

我不是能坦然接受夸赞的人,可每次只要被田村这么一打气,就连我这种人也能精神振奋起来。我察觉到自己笑了笑,便也问她:“那…田村队长是为什么加入新选组的?”

“我啊……”她望向市街另一侧。鳞次栉比的商铺面前,各色各样的人游鱼般穿过。挑着担的、赶着车的、背着筐叫卖的;男人、女人、伛偻着腰的老人、举着风车奔跑的孩子……田村就这样任他们一个个从自己温柔的视线中经过。

“我想守护这些人。”她说完又立刻摇摇头,“不,那样说就太过了……我只是在想,多多少少、能帮上这些人一点忙就好了。”

接下来,田村也和我讲了她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她本是农家出身,在家乡的道馆习武,想要成为武士,却在这强调出身的社会中屡屡碰壁。一路走来,她见过许多背信弃义的所谓武士,却也受到更多温柔善良的民众的帮助。这让她重新考虑了自己的目标;比起成为武士,或许想办法回报这些人更为重要。而那时刚刚成立的新选组的目标是维护治安、守护京都民众,这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田村队长虽然不是武士,却已经是比武士还要高尚的存在了呢。”我是衷心这么说的,田村也笑了笑,却不像是真正觉得高兴。

“在大和屋的时候,我没能救下那个人。”她的目光暗了暗,修长的睫毛随着视线垂向下,“我那时离得那么近,本可以救下他的。”

“可你救了守屋。那时你如果不帮她,她搞不好会死。”

她摇摇头:“那时我离守屋其实更远,按道理应该救近在眼前的人才对。”

我意识到她并非要和我论理,而是确实在迷惘。若是如此,和更亲近的人说不是更好吗?又或许,正是因为我不够亲近,她才能说出口吧。

“可是守屋也很重要,救下她又有什么不好呢?”

“作为新选组的一员,她应该有牺牲的觉悟吧。而普通人可是没有这种觉悟的。”她顿了顿,又说,“最重要的是,我得平等地保护所有人才行。我不该作出‘选择’的。”

7.

我把这些事讲完,最后说:“在那之后,我总觉得田村队长在刻意和守屋保持距离。”

我这么讲了老半天,增本却只是淡淡来了句:“诶…这样啊。”她靠着树干,低头认真擦拭着枪头,似乎枪尖上一颗细小的灰尘都比我说的话更让她感兴趣。

我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树干上本来卖力鸣叫的蝉却忽然脱力般,朝着她的枪尖摔下来。她把枪头迅速往旁边一挪,另一手立马接住,那只蝉才不至于被意外劈作两半。能救到蝉当然很好,只是枪头差点怼到我脸上,让我有点想把这家伙一脚踹到旁边的池塘里。

“所以说,你就一点看法都没有?”我多少有点不耐烦了,追问道。

增本不答,只顾着把蝉放回树上,那蝉却忽然自顾自飞走了。“真是异想天开的孩子……”她若有所思地说着,“该不会它就是大沼吧。”

异想天开的人到底是谁呢?我不好说。她却忽然来了句:“说起大沼,我昨天夜里看到她和守屋偷偷出门了。”

“大沼和守屋?”我有些惊讶。

“我一直跟着她们到一家酒屋——就是田村队长偶尔会去的那家,呆在她们隔壁的包间。她们喝完酒后,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做了什么。不过她们俩出来的时候,大沼好像很开心。”

 

听了这番话,我不禁想起几天前,我在后院一角窥见的守屋和大园。月光下,庭院中枝叶压着枝叶,虫鸣应着虫鸣;二人的唇瓣交叠着唇瓣,守屋偶尔适时拉开一点距离,勾起唇角朝大园调笑几句。

后来,我和大园聊天时,忍不住利用起自己的职权,向她打探了这件事。大园倚着栏杆,笑得一点也不害羞:“诶…都被你看到了啊……”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我这么说,大园便转过身望向楼下。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庭院一角,她和守屋曾经在的位置如果从这里看过去,能恰好被树冠遮住。可如果换个视角的话……

“你也发现了吧,那个位置,其实不远处就是田村队长的房间。”大园转身看向我,“那时,只要她拉开窗,就一定会看到我们。”

说到这里,大园又露出那充满她个人风格的笑容,语气却像是在自嘲:“我也好,大沼也罢,恐怕都只是心甘情愿地成了守屋吸引田村队长注意的工具吧。”她半月般的双眼望着我眨了眨,“幸阪,你也要小心。”

 

膨胀的好奇心作祟,我没在意大园的忠告,开始主动跟踪起守屋来。可一反常态太过主动的我终究被守屋绕了圈子,反被她从背后跟上来。

“幸阪也对我感兴趣?”在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再无他人的走廊上,她的声音就这么从我背后响起。那声音里的危险几乎是甜美的,就像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却只是用发寒的刀背、带着挑逗意味在我背上划过。我忍不住一颤,一边摇头一边冲她道歉,快步走开了。

我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看时,却见一边的房间门被人从里拉开。田村站在门边,将目光投在还留在廊上的守屋身上。

 

8.

我没来得及把事情完全弄清,大战就爆发了。大势似乎已经离我们而去;鸟羽伏见一战,我们被新政府军打得大败。在敌军绝对优势的炮火下,我们这些举刀冲向敌阵的剑客,多半未能碰到敌人便倒下了。

队士死伤过半,还能动的人抬着伤员登上撤往江户的船。我扶着船舷,望着烫金的落日一点点黯淡,直至坠入地平线下。

“武士的时代,快要结束了吧。我是不是也该弄把手枪呢……”增本在我身边背靠着船舷,低头自言自语着。她倒是奇迹般没受什么伤,只是额头被弹片划破了,随意地缠着两圈纱布。

“大沼说,守屋的状况很危险,也许撑不过今晚了。”她说着,向舱门走去,“我去看看她。”

我拦住她:“还是别去打扰她比较好吧。”她绕开我:“我是说,我去看看大沼。”

 

我想起我们俩从战场上撤下时,一前一后为守屋抬着担架。她身负好几处刀伤,只是粗略包扎的伤口还渗着血,原本就白皙的面容因为失血显得愈发惨白。田村一直在她身边同她说话,生怕她睡过去。那时我听到守屋一边痛苦地喘息着,一边说:

“保乃…在我死之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我会的,麗奈。我会的。”田村在遍布残骸的地上走得跌跌撞撞,却还是一直望着守屋,像是害怕一晃眼她就会消失一样。

守屋的声音越来越小:“保乃,我本就是因为你,才加入新选组的啊……”

田村一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然而那目光立刻变得悲凉。她握住守屋的手,像是极为痛苦般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在那之后,守屋昏了过去,我们把还剩一口气的她运上了船。现在已经入夜,田村应该正待在泛着潮气的船舱里,坐在守屋身边吧。船舱里随波涛摇曳的煤气灯,大抵也正将昏黄的光洒落在他们身上。

我只是如此想象着,并未去打扰他们。第二天醒来时,我听闻守屋竟撑过了昨晚。接下来的日子,她的伤势一点点恢复着,而田村始终如约陪伴在她左右。

 

9.

我们平安撤回江户,又趁着新政府军还未到达,星夜兼程赶往江户的前哨站甲府城据守。可约定的援军未能按时到达,孤立无援的我们实在没法对付有着压倒性兵力的敌军,只得从甲府撤退。之后,我们与姗姗来迟的援军碰头,数次尝试在从甲府到江户的路上设阵阻拦敌军,却徒劳无果,反而使周围的村镇被战火波及。

撤回江户的路上,我们从一队队因战火流离失所的流民旁匆匆经过。回到江户后,市民们打量我们的目光中带着警惕,甚至有一丝嫌恶。我们还在京都时,民众们爱戴的目光,如今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这也难怪,我们如今是所谓逆势而动的顽固分子,只会作出无谓的抵抗,还要拉着全江户的人民下水——这是局长再次找幕府高层请战,争执到激烈处时,那些人说的。

再战的指令迟迟没有下达,幕府高层中投降派占了上风。尽快和谈,减少无谓的伤亡——他们说这才是如今的民心所向。曾经一直守护着民众的我们,如今似乎已经与人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了。

守屋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田村便也不常去了。不如说,反而是田村的状态开始让人担心。虽然还是尽心尽力帮忙操练我们匆匆招募的新队士,也维持着平日里那幅光彩照人的样子,可已经从旁观察她许久的我,多少能觉察出那一丝动摇。

有一天,我见田村坐在自己房间前的廊柱边,面朝着庭院看书,可许久过去,也未曾翻动一页。我上前打了个招呼,她像是思绪被打断般,惊诧地抬头看我。

我们聊了聊;这种情况下,难免聊到新选组的未来。我还记得,那时庭前的樱树缀满即将盛放的粉白色花苞。她抬起头,望着那碧空下随风摇曳的花枝,说:

“我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比较好?”

不是“我们”,而是“我”。察觉到这点,我问:“田村队长你…打算离开吗?”

她收回视线,稍稍垂下头。“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说着,视线像是不经意般地,瞥向不远处的别院。守屋目前就住在那里。

10.

既不出战,也不投降,幕府的拖沓似乎让新政府军失去了耐心。三月二十日晚,新政府海军舰炮轰击了港口一带,引发了大火。这想必就是他们的最后通牒了。

新选组几乎倾巢出动帮助救火,我却被局长留下。狭小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她肩头。局长——或者事到如今,我能抛下这个充满距离感的称谓,只是叫她一声松田吗?——告诉我,田村似乎打算在今夜脱队。

“她可是田村保乃啊,她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杀了多少新政府的人,清不清楚……那个快要到来的新世界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说到这里,她的双肩耷拉下来,仿佛她肩头的月光也要一并落下,落成一地的雪。

“我知道的,我们的理想,和她的理想,早就不是同一个了。”

“可我只是想让她留下而已。新选组不能没有她。”她的声音小下去,“我也不能。”

最后,她拜托我去劝田村放弃脱队。可是,她自己去,或者至少派森田他们去不是更好吗?那样的话,以田村的个性,说不定心一软便会真的留下来。又或许,局长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不愿利用田村的温柔,让她违心地留下吧。

离开房间,我一眼便望见增本斜靠在不远处的拐角。她本来也要去救火的,如今不知为何却在这里等着我。虽然这个随心所欲的家伙之前一直说着如果这里不再有趣了她就偷偷溜走,但我是知道的,她受局长所托,无论如何都会见证新选组到最后。

“为什么明明是我们所有人犯下的错,却要让局长一个人承担呢?”她的双眼在月色下随着话语闪动着。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完全认真地对我说着什么。我早前听她说,局长也许会被当作和谈的投名状,献给新政府军处置。

“为什么明明还能打下去,却要投降呢?”虽然她这么问着,我想她大概是知道答案的吧。我们已经站在历史的车轮前,被碾过只是迟早的事。

“如果江户失守,我们还能去东北,东北失守,我们还能去北海道……我是不会让那些家伙赢得这么轻松的。”她握紧枪杆,定定地望向我。这似乎也是第一次,我见到她如此坚定的目光。这家伙可真是有趣,却又不止是有趣而已。我暗自下定决心,会一直待在她身边,见证她的一切直到最后。

“为什么田村队长非要在这种时候离开不可呢……”她最终低下头,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说是该去帮忙救火了,便匆匆跑开了。

 

我为了拦住田村而朝驻地门口走去,却看到守屋早已在樱花树下候着。趁她还没发现,我迅速闪身躲在暗处。

不一会,田村也朝门口走来。她手里提着行囊,看来的确是要一去不回了。路过樱花树时,她不可能没发现等在树下的守屋,视线却并未转向那边哪怕一点。眼看着就要踏出门去了,守屋终于缓缓走到路中,朝着田村的背影说:“要走了吗?”

田村并未转过身去,只是浅浅回头:“嗯。”

守屋缓缓拔刀;寂静的庭院中,一时间只响着那锋利的鸣鞘声。她的刀尖在月色下闪着寒光,直指向田村。田村这才转过身来,却只是静静地望向守屋,一言不发。

“保乃,你还记得吗?”守屋凝视着田村的双眼,“你答应过的,在我死之前,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田村怔了怔,终究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可是,麗奈不会死的,不是吗?”

守屋摇了摇头。她握着刀,缓步向前。“麗奈……”田村轻轻唤了她一声,可她的刀尖仍然徐徐向田村逼近着。

田村闭上眼,手一松,行囊就那么落在她的脚边。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神已换作迎敌时的那般凌厉。她左手拇指将刀锷一推,右手利落地拔刀出鞘,刀身上反射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一瞬间,我望见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什么。

相对的刀尖,仅隔着两寸远。二人紧紧凝视着彼此;谁再向前一步,便进入战斗距离,到那时便只有你死我活的份。风吹着花枝簌簌作响,远方燃火的江户港隐隐传来喧哗,我却仿佛都听不见。不远处的二人随胸口静静起伏的呼吸,我该是听不见的,却仿佛正响在我的耳畔。

守屋却忽然打破这寂静,问:“保乃知道我为什么要加入新选组吗?”

不等田村回答,她继续说下去:

“三年前,你赶到我家的商铺,杀了那几个企图抢劫的浪人。我那时生了重病,没有战斗的力气,只能坐倒在二楼的栏杆边往下看。我看到你战斗的样子,看到你明明胳膊被划伤了,却还是先走向吓得缩在墙角的我母亲,一直安慰着她。”

“你那时没注意到我,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你,连你巡逻的路线都快烂熟于心。我看到许多人都向你打招呼,便在想:这么受欢迎的人,恐怕人还没到,罪犯就已经提前知道了吧。啊,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你在,所以才不敢造次的吧。”

“这样越是看着你,就越是喜欢上你。要是有什么办法能离你更近一点就好了。那时我这么想着,参加了新选组的选拔。考察剑术时,你却忽然走下来,要和我对战。那时候你望着我……只是望着我一个人而已,我真的很开心。”

“和你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我看着你贯彻信念、毫不迷惘的样子。那样子实在是太美了。我下定决心,要永远注视着这样的你,要让这样的你……也永远注视着我。”

“可是,你现在却要走了。”守屋勾起唇角,眼神却没能一并笑起来,“怎么可能呢,就这么让你走掉。离开了我的视线,保乃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喜欢的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吧。”

“我很不安啊,保乃。”她的声音软下来,握刀的姿势却毫不松懈,“可你不惜在这种时候也要离开,我恐怕也没法留下你吧。但是,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语气也重新变得坚定:“上前一步吧,保乃,我想最后再和你较量一次。”

守屋的话音落下,田村一时间没有作答。高悬在夜空的那轮十六夜月,此刻正向他们毫无保留地洒下白光。刚入队不久的守屋,那时注视着的,也是这同一轮月亮吧。这是多么不变的、永恒的、残酷的月亮啊。

终于,田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向前一步,金属清亮的摩擦声中,双刃相交。风又起了,樱花花瓣纷纷落下。江户港的火灾似乎已扩散到城下町,黑色的天幕上愈发清晰地刻印上火的轮廓。

二人对峙着。一面是皎洁月色下的樱花树,一面是火光冲天的江户城。花与月,夜与火,在田村举刀向前、守屋也迎刃而上的一瞬,一同绽放开来。

 

我就这样躲在暗处,目击着二人最后的决斗。

剑影交织,刀刃相击,声声迸发金属的脆响,在这彷徨的月色下回荡。守屋的剑清冷,如樱花落在水面;田村的剑炽烈,像火焰撕裂夜空。仍是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术,此刻却交相辉映着,像是两枚半月相合,成了一轮圆月。

那相交的剑影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忽然,田村的刀锋直劈而下,守屋立刻横刀格挡。二人就这么交剑相持,眼神也交汇在那锋芒汇聚的一线之间。

“麗奈,到此为止吧。”田村保持着下压的力度,凝视着守屋,说,“已经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抱歉啊。”

她的声音坚定,却又柔和。那是再典型不过的、田村保乃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朝守屋告别。

守屋听着那样的声音,原本冷峻的目光忽地化开来;她望着田村的脸,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在田村和我都毫无觉察的瞬间,她放松了举剑格挡的手。田村来不及收力,刀锋就那么顺势落下。守屋只是微笑着看着田村,任凭刀刃划过她的胸膛。

田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然而,一切的确已经发生了。守屋的身体只是僵硬了一瞬,便无力地倒向地面。

“……麗奈?”田村朝守屋木然地唤了一声,握着刀的右手颤抖着,终是无力握住,任凭那染血的刀脱手坠地。她跪在守屋身边,膝头顿时浸上守屋的伤口潺潺淌出的鲜血。守屋仍然望着她,朝她说了句什么,我没能听清;下一秒,守屋的眼眸便彻底失去光彩。

 

后来,江户开城投降,我跟着增本她们北上继续抵抗。瑟缩在北海道的寒风中,我忽然想到守屋,想到她死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冷呢。“在我死之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无论如何,她见证田村兑现了这个承诺。

她死了,田村不必再牵绊于她了,可是,又会永远记得她。田村还未有任何改变的模样,也在她死的瞬间,成为对她而言的永恒。

我回忆起,那时我终于按捺不住,从暗处冲出,拔刀对准了田村。田村拾起守屋的刀,缓缓起身,望向我。那时,站在我面前的的确是她没错,可我却觉得陌生。她没有落泪,目光中甚至含着一丝清冷。那不是田村保乃的目光。那目视着寒月下的落樱的清冷目光,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守屋麗奈的。

“幸阪,你打不过我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她的语气里没有杀意,我却也没有放下刀。

事到如今,劝她留下已经不可能了。明明像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把故事看到结局就好。后来想想,也许那时我也在下意识地害怕田村离开,害怕看到结局吧。

可是,她迅速上前将我的刀向侧一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冰凉的刀背猛然击中了我的侧颈。我的眼前霎时一黑,立刻脱力倒地。

“抱歉,我不会留下。”她一边说着,低头看着我。我已经说不出话来,视线也渐渐模糊,只能听着她的声音。

“我知道的,新政府的人是不可能希望我活着的。我或许…已经没法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了吧。”

“但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会活下去。贯彻信念,然后活下去。”

“我会用余生,回应守屋的期待。”

田村说完,将守屋的刀收进自己的鞘中,拾起行囊,转身走进江户城的浩荡火光里。我向上望去,只见月色朦胧;樱花树飘零的花瓣,正悄然落在我的眼角。

支撑不住了。我偏过头,望见已经死去的守屋的脸,和遍地被她的鲜血染红的花瓣。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守屋麗奈。我看见她闭着眼,笑着。她正梦见什么呢。

(完)

(完稿于2024/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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